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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隔在远远乡(2 / 2)


  老修士哀叹一声,掏出一枚神仙钱,重重拍在妇人手掌上,然后御风去往云上城。老修士会在此下船,因为要给嫡传弟子购买一件品相较好的行云法袍,毕竟彩雀府的那帮娘们做生意太黑心肠,东西是好,但价格太高,所以老修士只得退而求其次了。

  老修士早年便向云上城打造法袍的工坊交过了一笔定金,故而样式、云篆符箓皆是定制,还可以添补一些个天材地宝,让云上城给法袍增加一些功效。之后,他这个当师父的,便需要在山下奔波劳碌,挣的是四面八方的辛苦银子。就这样勤勤恳恳积攒了几十年,总算赶在那个得意弟子跻身洞府境之际,凑足了神仙钱。修行大不易啊。尤其是有座小山头,仿佛一家之主,拖家带口的,更是柴米油盐都是愁。

  妇人管事刚要欣喜,突然察觉到自己手心这枚神仙钱分量不对,灵气更不符合小暑钱,低头一看,顿时跳脚骂娘。原来只是一枚雪花钱。只是那个老修士已经铆足了劲,御风飞快掠过集市,直去云上城。

  妇人骂完之后,心情舒畅几分,又笑了起来,她能够从这只出了名的铁公鸡身上拔下一撮毛,哪怕只有一枚雪花钱,也是了不起的事情。

  她是一个金丹修士,自己所在的不是跨洲渡船,所以金丹境管事已经足够。何况龙宫洞天的金丹修士,只说身份,是完全可以当作一个元婴修士来看待的。因为她背后,除了自家师门,还与大源王朝云霄宫以及浮萍剑湖“沾亲带故”。

  对于山上修士而言,能够挣钱还是大钱的买卖关系,比起山下的君臣、夫妻关系,更加牢靠。

  而那个与她早早就已相识的老修士前程不好,只是观海境就已经如此面容衰老了。要知道此人当年不但为人半点不吝啬,还十分潇洒风流,英雄气概。

  可百余年的光阴蹉跎,好像什么都给消磨殆尽了。不再年轻英俊,也无当年那份心气,变成了一个常年在山下权贵宅邸走门串户、在江湖山水寻宝求财的老修士。

  可她还是喜欢他。至于是只喜欢当年的男子,还是连同如今的老人一并喜欢,她自己也分不清。

  陈平安进入集市,在行人不少的热闹街道一处空位打开包裹开始摆摊,里边早就备好了一大块青色棉布。对面与身边都是同道中人,有些正在卖力吆喝,有些愿者上钩,有些则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

  很快就有两个身穿雪白法袍的年轻男女过来收钱,一天一枚雪花钱。

  陈平安询问若是只在此逗留四五个时辰,是否可以半价。

  年轻男修士笑着摇头,说一枚雪花钱起步。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递出去一枚雪花钱。一洲最南端的骸骨滩摇曳河那边卖的阴沉茶,也是差不多的规矩。

  陈平安又多问了几句,若是在云上城这座集市租赁或是购买店铺,又是什么价位。

  年轻男修士一一告知,和颜悦色。铺子分三六九等,租赁与购置,价格又有差异。

  到最后陈平安这个从渡船下来碰运气的外乡包袱斋,只是道谢,不再提铺子事宜,那个年轻男修士亦是面容不改,还与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山泽野修,说了句预祝开门大吉的喜庆话。

  陈平安蹲在原地,开始摆放家当,有壁画城单本的硬黄本神女图,有骸骨滩避暑娘娘在内几头“大妖”的库存珍藏,还有几件苍筠湖水底龙宫的收获,零零散散二十余件,离法宝品秩差着十万八千里。不过更多的,还是那一张张符箓,五种符箓,如列阵将士,整整齐齐排列在摊开的青布上。

  陈平安抬头望去,那对云上城的年轻男女正在大街上并肩而行,缓缓远去。

  年轻男修士似乎是这个集市的管事之人,与店铺掌柜和很多包袱斋都相熟,打着招呼。年轻女子则言语不多,更多还是看着身边的男人。她的眼睛在说着悄悄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幕。风景绝好。

  此处的街上游客,因为皆是修行之人,比起凡夫俗子逛庙会、走店铺遇摊贩,要沉默寡言许多,而且耐心更好,几乎都是一个个包袱斋逛过来,脚步缓慢,但是轻易不开口询问价格,偶尔遇见心目中的一眼货,才会蹲下身仔细端详一番,有些勘验过后,觉得自己心中有数了,就默默起身走开,有些则会尝试着砍价,一般都是开口便要拦腰砍。好脾气的摊主就耐着性子讲述那件仙家器物是如何来之不易,大有渊源;脾气不好的摊主,干脆就不理不睬,爱买不买,老子不稀罕不伺候你们这帮没眼力的穷光蛋。

  陈平安很快就迎来了第一个顾客,是个手牵稚童的老人。老人蹲下身,又扫了一眼青布之上的各色物件,最后视线落在一排十张的那些黄纸符箓之上。

  老人定睛凝视那五种符箓。符纸十分普通,但丹砂品质不俗。

  可是不同符箓的最终品相,以及画符的手法,又有高低之别。

  老人很快心中就有了一个估价,必须开口讨价还价了。

  不承想今夜只是带着自己孙儿出城散心,便有此意外收获。

  老人伸手指向一排雷符,微笑道:“店家,这道雷符,单张购买,售价如何?”

  陈平安笑道:“一张雷符,十二枚雪花钱,十张全买,百枚雪花钱。不过我这摊子,不还价。”

  老人点了点头,笑道:“符是好符,就是符纸材质稍稍逊色,承担不住这道雷符的全部威力,打了不少折扣,再就是价格贵了些。”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对方至少也该是半个行家。那就更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

  老人便又问了土符和水符的价格,大致相当,一张符箓相差不过一两枚雪花钱。

  雷符最贵,毕竟雷法被誉为天下万法之祖,更何况龙虎山天师府的立身之本之一便是那“雷法正宗”四字。

  不过按照刘景龙的说法,这天部霆司符,配合黄玺符纸,才可以卖出一个凑合的价格,不然在寻常市井黄纸之上画符,威力实在太一般,都未必入得了寻常中五境修士的眼。结果被陈平安一句“你觉得不一般的符箓,我还需要当个包袱斋吆喝卖吗”给堵了回去。

  最后老人视线偏移,问道:“如果老夫没有看错,这两张是破障符别类?”

  陈平安点头道:“高人相授,不传之秘,世间独此一家,我苦学多年才能够画符成功,但依旧只能保证十之五六的成功率,符纸浪费极多,若是贱卖,便要愧对那位高人前辈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身穿黑袍、背负长剑的年轻摊主,犹豫片刻,问道:“店家能否告之两符名称?”

  陈平安心中大定,当真是个识货的。

  陈平安反问道:“世间符箓名称,往往契合符法真意,本身就会泄露天机。敢问老先生,江湖武夫狭路相逢,捉对厮杀,会不会自报拳法招式的名称?”

  老人笑道:“当然不会。”

  陈平安说道:“若是老先生买符,哪怕各自只有一张,我也愿意为老先生泄露这两道天机。”

  老人忍住笑,摇头道:“莫说是做符箓买卖的店铺,便是你这般云游四方的包袱斋,真想要卖出好符,哪怕泄露一丝符箓真意,也是正常事,不至于过分藏掖。”

  “好东西不愁卖。”陈平安说完这句话后,微笑道,“不过就凭老先生这份眼力见儿,我就打个商量,只需买下一张符箓,我就告之两符名称。”

  老人身边那个蹲着的稚童,瞪大眼睛,心想:娘咧,这家伙脸皮贼厚。

  老人竟然点头道:“好,那我就买下此符。”

  老人伸手指向那张剑气过桥符。

  陈平安笑问道:“老先生就不先问问价格?”

  老人说道:“世间买卖,开门大吉,我看店家刚刚开张,老夫是第一个顾客,哪怕是为了讨要个好彩头,卖便宜一些也应该,你以为呢?”

  陈平安点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为了这个彩头,我十枚便卖了。”

  剑气过桥符,若是符箓真意可以折算神仙钱,当然要比那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高出太多。但是山上仙术与重宝,一向是攻伐之术宝远远价高于防御,而破障符又是天下符箓一脉的入门符,所以卖家很难抬价,靠的就是薄利多销,以量取胜。往往山泽野修更需要攻伐术宝,而谱牒仙师更愿意为破障符之流掏腰包,因为后者人多,消耗大。

  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取出十枚雪花钱,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收下钱后,刚要随便拈起一张过桥符,不承想老人笑了笑,自己拈起一张,收入袖中。

  好家伙,眼力真毒。拿的是过桥符中最神意饱满的一张,也正是陈平安所画符箓当中的最后一张。

  陈平安眼角余光瞥了眼街道别处后,以越来越娴熟的心湖涟漪告知老人:“老先生所买符箓,名为剑气过桥符,蕴藉剑意,最为难得,破开山水迷障的同时,更有无形的震慑。至于另外这些破障符,则是……‘路引符’。”

  陈平安提及第二种符箓的时候,有意省略了“白泽”二字。

  因为当时刘景龙传授此符的时候,便是如此,从不嘴上直呼“白泽”,说是理当敬重一二,刘景龙便以手写就白泽二字。

  这是极小事。

  因为山上修士,可谓尽人皆知,白泽早就被儒家先贤联手镇压于浩然天下的九座雄镇楼之一,哪怕每天喊上一万遍白泽,甚至是连咒带骂,都不会犯忌讳,和大大咧咧直呼儒家大圣人的名讳截然不同。只不过陈平安能够和刘景龙成为朋友,便是这些“极小事”之上的学问相通,规矩相合。

  陈平安以手作笔,凌空写下“白泽路引符”五个字。

  老人看过之后,点点头:“店家厚道,并未诓我,所以我打算再买一张路引符。”

  陈平安说道:“原价十五枚雪花钱,就当是老先生一笔买卖来算,依旧十枚。”

  老人毫不犹豫,又递出十枚雪花钱。

  稚童扯了扯爷爷的袖子,轻声道:“一张破障符十枚雪花钱,也好贵。”

  老人笑道:“哪怕挣钱艰辛,可毕竟雪花钱常有,好符不易见。这两张破障符便是拿来珍藏,也是幸事。”

  陈平安由衷说道:“老先生高见。”

  然后便转折如意,毫不生硬:“所以老先生不如将这十张雷符一并买了去吧,也算这些雷符遇上了贵人,不至于遇人不淑,暴殄天物。”

  稚童家教再好,也实在忍不住了,赶紧转过头去,翻了个白眼。

  老人略作思量,笑道:“那连同破障符在内,全部五种符箓,老夫就再各买五张。两种破障符是好符,老夫的确心动,所以十五枚雪花钱一张,老夫便不杀价了,一百五十枚雪花钱。其余雷符、水符和土符,算不得最好,老夫只愿意一起出价一百二十枚。”

  陈平安皱眉道:“均摊下来,其余符箓一张才八枚雪花钱?”

  老人说道:“先后两次出手,老夫等于一口气买下二十七张符箓,这可不是什么小买卖了,这条大街可都瞧着呢,老夫是在帮着摊子招徕生意,这是实在话吧?”

  陈平安理直气壮道:“别,我估摸着街上绝大多数的客人,都已经认定咱哥俩是一伙的了,所以什么招徕生意,真算不上,说不定还落了个坏印象,耽搁了我这摊子接下来的买卖。老先生,凭良心讲,我这也是实在话吧?”

  稚童只觉得自己大开眼界。

  老人哈哈大笑道:“行吧,那剩余三符,我多加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感慨道:“老先生这般好眼光,就该有那堪称大气的买卖风范,才好与老先生的眼光和身份相匹配啊。”

  老人板着脸摇头道:“你再这么欺负厚道人,老夫可就一张符箓都不买了。”

  陈平安笑道:“好好好,图一个开门大吉,老先生厚道,我这小小包袱斋,也难得打肿脸充胖子,大气一回,不要老先生加价的那十枚雪花钱,二十五张符箓,只收老先生两百七十枚雪花钱!”

  稚童可没觉得陈平安有半点大气,抬起两只小手,手指微动,赶紧将价格心算一番,担心陈平安胡乱坑人。还好,是这么个价格。

  稚童收起手掌,还是觉得太贵,只是爷爷喜欢,觉着有眼缘,他就不帮忙砍价了。不然他杀起价来,连自己都觉得怕。

  老人从钱袋子摸出三枚小暑钱,又用多出的三十枚雪花钱,和陈平安这个年轻包袱斋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了那本白描极见功力的廊填本神女图,以及那小玄壁茶饼,打算回头赠予好友。

  老人在五排符箓当中又各自选取了五张。

  陈平安任由老先生自取。只是老先生的选择,让他有些意外,他便以心湖涟漪轻声问道:“老先生如此眼光,为何不选取符箓品相更好的几张,反而拣选神意稍逊的符箓?”

  老人似乎很是奇怪,笑道:“你这生意经,很是不同寻常嘛。”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言尽于此,无须多说。世上千奇又百怪,依旧是人最难测。

  老人一走,旁人便来,陈平安这个摊子便热闹了许多。

  看客络绎不绝,不过真正愿意掏钱之人暂时还没有。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人依旧带着孙子一起逛街看铺子,就此消失。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双袖之中,摩挲着那枚正反篆刻有“常羡人间琢玉郎”“苏子作诗如见画”的小暑钱。

  世间小暑钱便是如此有趣,篆文各异,即便一洲之内,小暑钱都有好些种篆文。不过一般都是一面四字篆文,像这种多达七个古篆的小暑钱,极为罕见。

  值得陈平安高兴的事情,除了赚到了出乎意料的三枚小暑钱外,就是能收集到一枚篆文崭新的小暑钱。何况三枚小暑钱,折算雪花钱本就有溢价,加上珍稀篆文,就又是一笔小小的溢价。

  一般仙家渡口的店铺,只要是黄纸材质的符箓,配合符胆一般的画符,能够一张卖出一枚雪花钱,就已经是价格高昂了。所以,这趟云上城的包袱斋,陈平安原本对所有贩卖符箓的价值估算,就是腰斩的价格。其实他还做好了因要价太高而白搭进去一枚雪花钱本钱的最坏准备。不承想自己与三枚小暑钱有缘,它们非要往自己口袋里跑,真是拦也拦不住。

  万事开头难。但有那个财大气粗眼力好的老先生开了个好头,陈平安接下来又卖出了两张雷符。水土两符,以及破障符,则无人问津,很多客人光是听了价格,就差点骂人。

  其中一个容貌粗犷的汉子,用五枚雪花钱买了件苍筠湖龙宫旧藏之物,脂粉气很重,汉子多半是想要赠予心仪女子,或是作为给某些女修的拜山礼。听陈平安说五枚雪花钱后,汉子就骂了一句“他娘的”,可最后还是乖乖掏钱。然后他指了指那张瞧着就挺威严的天部霆司符,询问价格。

  陈平安笑眯眯说道:“两个‘他娘的’,还要多出两枚雪花钱。”

  汉子骂骂咧咧:“你小子杀猪呢?!”

  哪怕是陈平安这等脸皮,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接话。旁边看热闹的游客,则是大笑不已。

  汉子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不妥当,骂人更骂己,怎么看都不划算。汉子直挠头,既眼馋,又囊中羞涩,他确实需要买一张攻伐雷符,用来对付一头盘踞山头的大妖,若是成了,好好搜刮一通,便是稳赚不赔,可若是不成,就要赔惨了,十二枚雪花钱,委实是让他为难。到最后汉子仍是没舍得割肉,悻悻然走了。陈平安没挽留。

  那汉子走出去一段距离,忍不住转头望去,看到陈平安朝他笑了笑,汉子念头落空,心里越发不得劲,只得大步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陈平安继续做买卖。倒也省心,反正符箓和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是定死的。

  挣了三枚小暑钱之后,他这个包袱斋就越发稳坐钓鱼台了。反正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距离渡船起程还有不短的光阴。

  陈平安本来打算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温养拳意,再加上心湖之畔的修行,三不耽误。但是不知为何,他就只是享受着当下的闲情逸致,暂时不练拳了。依旧是一心两用,一边细细打量着街上游客,一边由着心念神游万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由于当下置身于云上城,陈平安便想起了那部《云上琅琅书》。

  真说起来,陈平安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包袱斋,其实可以算是那个戴斗笠佩竹刀的家伙,是在当时魏檗还是土地公的那座棋墩山。只不过那个包袱斋,不收银子罢了。

  当时阿良蹲在地上,身前摆放着那只名为“娇黄”的长条木匣,吆喝生意,招呼所有人过去挑宝贝。

  朱河、朱鹿父女当时也在。

  林守一跑得最快,率先选中了那部一见钟情的雷法秘籍。

  李槐鬼精鬼精的,自己相中了物件之后,便拼命怂恿林守一和李宝瓶去挑那把狭刀“祥符”,李宝瓶拿刀的时候,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那手掌长短的彩绘木偶。朱河帮着朱鹿,一起挑选了一部书和一颗丹丸。当年陈平安还不知道,那颗名为“英雄胆”的小小丹丸,对于一个纯粹武夫而言,意义到底有多大,哪怕陈平安走过了这么多的路,依旧不曾再见到过类似的东西,甚至陆抬和刘景龙都不曾听说过,世间武夫英雄胆,还可以淬炼为一颗丹丸实物。

  陈平安是最后挑选之人,反正木匣内只剩下那颗淡金色的莲花种子,没得挑。

  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陈平安,如今也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学那阿良,将自己手上的好东西,送给那些拿得起、接得住的晚辈孩子们,非但不会心疼半点,反而只会充满期待。

  世间总有一些言行,会潜移默化,代代相传。

  不是道法,胜似道法。

  天亮之后,那个一掷千金的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入云上城的大门,看门修士见到了老人后,毕恭毕敬尊称了一声桓真人。老人笑脸相向,点头致意。随后回到了城中一处豪门宅邸。云上城愿意交割地契给外人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这座宅子便是其中之一。

  老人叫桓云,是北俱芦洲中部一位享誉盛名的道门真人。老真人的修为战力,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很不济事,只能算是一个不擅厮杀的寻常金丹,但是他辈分高,人脉广,香火多。他是中土符箓某一脉旁支的得道之人,精通符箓,远超境界。和云霄宫杨氏在内的道门别脉,还有北方许多仙家大修士,关系都不错,喜欢四海为家,当然也会在山清水秀之地购置宅院,砥砺山那边他就早早入手了一座视野开阔的府邸,当时价格便宜,如今不知道翻了几番。老真人交友广泛,砥砺山那座府邸,常年都有人入住,反而老真人自己十数年都未必去落脚一次。

  稚童名为桓箸,是个修道坯子。即便是地仙修士的子孙,都未必可以修行,老真人的子女就无一人能够修道,偌大一个家族开枝散叶百余年,最后只出现了这么一棵好苗子,所以老人这些年游历各地,都喜欢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

  到了书房那边,桓云小心翼翼取出一只材质取自春露圃美木的精致小匣,上面云纹水花飘摇,十分灵动。

  此匣大有来头,名为“锁云匣”,是符箓高人专门用来珍藏名贵符箓的“仙家洞府”。

  桓云将那二十七张从摊子买来的符箓,轻轻放入木匣当中,满脸笑意。桓箸自幼聪慧,立即知道自己爷爷没有当那冤大头,甚至极有可能是捡漏了。

  桓云坐在椅子上,将桓箸抱在膝上,语重心长道:“山上仙家门派,都会有一个开山鼻祖。世间符箓大家画符,在画符一道已经登堂入室却刚好尚未出神入化之际,那些率先提笔画就的手法、意气看似最为粗浅的开山之符,恰恰是最珍贵稀罕的,所以爷爷故意拣选品相最差的符箓入手。当时那个年轻包袱斋还疑惑来着,主动开口提醒我,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画符天赋好,做买卖的品行,更是不错。”

  桓云心情大好,和自己孙子说着内幕,又指了指已经合上的木匣:“只要这些符箓保养得当,还会有一些玄之又玄的机缘,当然可能性极其小便是了。可山上修行,‘万一’二字,既是可以让人身死道消的头等坏事,也会是洪福齐天的天大好事。哪怕不提这种意外,这些符箓本身,花费爷爷将近三枚小暑钱,亦是没有亏太多。”

  桓云突然笑道:“城主驾到。走,去迎接一下。”

  桓云放下孙儿,两人一起走出书房,去往庭院。

  关系莫逆的仙家修士登门访客,自然无须叩门,只需要放出一些气机即可。

  云上城城主,名为沈震泽,与桓云同为金丹修士。

  沈震泽一袭白衣法袍,风度翩翩,中年男子模样,一看就是位神仙中人。

  桓云在孙儿拜礼之后,第一句话便很开门见山:“你家集市那边,有人售卖符箓,品相极佳,你去晚了,可就要错过了。其中三符,我认得,天部霆司符、大江横流符和撮壤符,根脚粗浅,不是出自正宗,故而不算如何稀罕,但是有两道破障符,老夫反正这辈子从未见过,路引符与过桥符,绝妙。前者不但适宜修士上山下水,破开迷障,用得巧,甚至还可以为阴物开道赶赴黄泉,后者蕴含一丝纯粹剑意,你们云上城下五境修士拿来震慑寻常鬼祟妖物,事半功倍。”

  沈震泽有些吃惊。寻常地仙修士嚷着符箓多好,他还不敢全信,可眼前这个道门老真人金口一开,就绝对不用怀疑。

  桓云又说道:“可惜符箓材质太差,画符所用丹砂也寻常,不然一张符箓,可就不是十几枚雪花钱的价格了。”

  沈震泽疑惑道:“桓真人,一张破障符,十几枚雪花钱,是不是算不得价廉物美?”

  桓云笑道:“我桓云看待符箓好坏,难道还有走眼的时候?赶紧的,绝对不让云上城亏那几十枚雪花钱。”

  桓云说了那个年轻包袱斋的相貌和摊位。

  沈震泽点了点头:“我去去就来。”

  桓云突然提醒道:“那个包袱斋做生意贼精贼精,劝你别自己去买,也免得让旁人生出觊觎之心,害了那个小修士。虽说此人摆摊之时,故意拿出了你们邻居彩雀府特产的小玄壁茶叶,勉强作为一张护身符,可是财帛动人心,要是真有人对他的身家起了贪念,这点关系,挡不了灾。”

  沈震泽心领神会,御风远游,让城中心腹去购买符箓,然后自己重返宅邸。

  此次登门,是与老真人桓云有要事相商。

  水霄国西边邻国境内,一处人迹罕至的深山当中,出现了一处山水秘境,是山野樵夫偶然遇见,只是发现了洞府入口,但是不敢独自探幽,出山之后便当作一场奇遇,跟同乡大肆宣扬,然后被一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听闻。山泽野修去往当地官府仔细翻阅了当地县志和堪舆图,自己去了一趟深山洞府,但无法打破仙家禁制,然后和两个修士联手最终打破了禁制,不承想那个阴阳家修士连夜破开禁制后,触发了洞府机关,死了两个,只剩下一人。此事便流传开来。

  桓云听过了沈震泽的讲述后,笑道:“能够被一个四境阴阳家修士极快破开山水禁制,说明这座洞府品相不会高。怎的,你这个金丹地仙,要与那些个山泽野修争抢这点机缘?”

  沈震泽摇头道:“我只是打算让云上城几个年轻子弟去历练一番,然后派遣一个龙门境供奉暗中护送,只要没有生死危险,供奉就不会现身。”

  桓云微笑道:“若是万一机缘不小,云上城抢也不抢?”

  沈震泽还是摇头:“我们云上城是吃过大苦头的,桓真人就不要挖苦我了。”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山下都是。只不过山上恶邻也不少,比如同在水霄国的云上城和彩雀府,就是如此。自从上代城主、府主交恶一战之后,两家虽然不至于成为死敌,但双方修士已经老死不相往来,再无半点情分可言。

  原本世交数百年的两个盟友门派,当年也是因为一场意外机缘才关系破碎。老城主起先是为自家晚辈护道,弟子负责寻宝,但是那处无据可查的破碎洞天秘境,竟然藏有一部直指金丹的道书,沈震泽的父亲和彩雀府上代府主,谁都没能忍住,为自认为唾手可得的宝物大打出手,不承想最后一个隐匿极好的野修,趁着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刻,一举重创了两个金丹地仙,得了道书,扬长而去。

  云上城和彩雀府两个金丹地仙,因福得祸,伤及大道根本,都未能跻身元婴境,之后便先后抱憾离世了。从此两家便相互怨怼,再没办法成就一双神仙道侣。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两个金丹地仙直到临终前,对于那个始终查不出根脚的野修反而并无太多仇恨,还都将那本价值连城的道书视为那人该得的道缘。

  在那之前,两家其实算是山上少见的姻亲关系。

  为此几代水霄国皇帝没少忧愁,多次想要牵线搭桥,帮着两大仙家重修旧好,只是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没领情。

  桓云笑道:“你是想要我帮着照拂一二,以防万一?怎么,有你的嫡传弟子出城历练?”

  沈震泽点头道:“而且不止一人,两个都处于破境瓶颈,必须要走这一趟。”

  桓云说道:“刚好在此关头,封尘洞府重新现世,约莫就是你两个弟子的机缘了,是不能错过。你作为传道人,与弟子牵扯太多,距离近了,反而不美。”

  沈震泽叹了口气。修行道路上,可不只有饱览风光的好事,哪怕是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也会暗藏杀机,令人防不胜防,何况又有许多前辈高人拿命换来的经验和规矩。

  桓云说道:“行吧,我就当一回久违的护道人。”

  沈震泽起身行礼,桓云没有避让。

  稚童桓箸乖巧懂事,已经赶紧跑开。

  哪怕只是一段修行路上的护道人,亦是护道人。沈震泽用心良苦,为两个嫡传弟子向一个护道人行此大礼,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沈震泽一个心腹修士赶来庭院,从袖中取出那些一枚雪花钱都没能砍价成功的符箓,说道:“城主,那人非要留下最后一张雷符,死活不卖。”

  沈震泽转头望向桓云,猜测这里边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讲究,桓云笑道:“那个小修士,是个怪脾气,留下一张符箓不卖,应该没有太多门道。”

  沈震泽取出其中一张剑气过桥符,双指轻搓,确实不俗,不过贵是真贵,最后将全部符箓收到袖中,点头笑道:“刚好可以拿来给弟子,云上城还能留下两张。”

  桓云笑道:“我随口劝一句啊,可能毫无意义,不过其余符箓,云上城最好都省着点用,别胡乱挥霍了。至于云上城出钱再多买一批符箓,就算了,不然越买越吃亏。”

  沈震泽也懒得计较深意。

  今日登门拜访桓真人,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桓云笑问道:“我是循着芙蕖国那处祭剑的动静而来,有没有什么小道消息?”

  沈震泽摇头道:“事出突然,转瞬即逝,想必距离祭剑处更近的彩雀府,都只能确定其中一个是刘景龙,另外那个剑仙,没有任何线索。芙蕖国也好,与芙蕖国接壤的南北两国,加上咱们水霄国,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这等大剑仙,我们云上城也高攀不起,不比那彩雀府,有个与刘景龙是旧识的漂亮仙子。”

  桓云打趣道:“这话说得酸了。”

  沈震泽也坦诚:“那也是府主孙清的本事,还不许我云上城羡慕一二?”

  桓云不再调侃这个云上城城主。

  内忧外患,在老朋友跟前说几句牢骚话,人之常情。

  内忧是云上城沈震泽,比不上那个修道资质极好、生得倾国倾城的孙清,况且彩雀府生财有道,财路广阔,真要狠狠心,靠着神仙钱就能堆出第二个金丹地仙。反观云上城,青黄不接,沈震泽的嫡传弟子当中,如今连一个龙门境都没有。至于外患,小也不小,大也不大,任何一座开门做生意的山头,都会有。

  真人桓云此行,何尝不是看穿了云上城的尴尬境地,才会在一甲子之后,故意赶来下榻落脚,为沈震泽“吆喝两声”。

  沈震泽自嘲道:“若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剑仙,也如桓真人这般与我云上城交好,我这个废物金丹,便高枕无忧了。”

  桓云摇头道:“别气馁,按照我们道门的说法,心扉家宅当中,自己打死了自己,犹然不自知,大道也就真正断绝了。”

  沈震泽苦笑不已。道理他也懂,可又如何。

  集市大街那边,陈平安始终笼袖蹲着。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估算了一下时辰,若是那人还不来,最多小半个时辰,自己就得收摊了。毕竟渡船不等人。

  大块青布之上,五十张符箓,只剩下最后一张孤零零的天部霆司符了。至于其余闲杂物件,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不过是七十多枚雪花钱。真正挣大钱的,还是那些符箓。

  山泽野修包袱斋,生意能够做到这么红红火火的,实属罕见。

  至于后来那个明摆着出自云上城的修士,比起最早的老先生,无论是眼光,还是做生意的手段,道行都远远不如。也就是陈平安买卖公道,不然随便加价,从对方口袋里多挣个百余枚雪花钱很轻松。

  买卖一事,卖家就喜欢对方不得不买,掩饰拙劣,偏偏又藏不住那份念头。这就等于明摆着给卖家送钱了。

  陈平安晒着初冬的太阳,眯着眼打着盹。

  大街之上有渡船乘客的同路中人,已经开始收摊,大多生意一般,脸上没什么喜气。

  一炷香后,一个汉子假装逛了几个包袱斋,然后磨磨蹭蹭来到陈平安这边,没蹲下,笑道:“怎么,这些都卖不出去了?”

  陈平安抬起头,没好气道:“干吗,你在路上捡着钱了?打算都买走?连同这张雷符,都给你打个七折,如何?”

  汉子憋屈得厉害,陈平安也不再说话。

  汉子便蹲下身,对那些物件翻翻检检,只是独独不去看那雷符。

  汉子偶尔问一些闲杂物件的价钱,陈平安有问必答,不过言语不多,看样子应该要卷铺盖收摊走人了。

  陈平安伸手出袖的时候,汉子一咬牙,问道:“这张雷符,反正你卖不出去,折价卖给我,如何?”

  陈平安瞥了眼汉子的靴子,缝制细密,不过磨损得很厉害,算不得多好的手艺,比不得店铺所卖,唯有用心而已,便笑道:“堂堂修士,出门在外,穿这么破烂,不嫌寒碜?”

  汉子愣了一下,下意识缩了缩脚,然后恼羞成怒道:“你管得着老子穿什么靴子?!靴子能穿就成,还要咋的!”

  陈平安也怒道:“给老子放尊重一点,你这小小四境修士,也敢对一个洞府境大修士这么讲话?!”

  汉子有些犯愣,也有些心虚,瞥了眼陈平安身上那件黑色长袍,若真是山上谱牒仙师都未必人人穿得起的法袍,自己可真惹不起,他便愈加无奈,打算就此作罢。不买便不买了,没理由白白受人羞辱。

  不承想陈平安突然说道:“我就要收摊了,今儿运道不错,有了个开门红,就不留这张雷符了,求个善始善终,免得坏了下一次的财运,这就叫有去有来。所以你先前买去的那个物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五枚雪花钱,你卖还给我,我就将这张价值连城、百年难遇的雷符五折卖你,如何?”

  汉子一番天人交战,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那双老旧靴子,不是真没钱换一双,市井坊间再名贵的靴子,能值几两银子?只是行走远方,总得有个念想。尤其是他这种山泽野修,境界低微,山水险恶,年复一年的生死不定,心里边没点与修行无关的念想,日子真是难熬。

  汉子摆摆手,起身道:“算了。”

  陈平安重新双手笼袖,下巴点了点那张雷符:“罢了,挣钱事小,财运事大,五折卖你,六枚雪花钱。”

  汉子问道:“五枚如何?”

  陈平安干脆利落道:“滚。”

  汉子赶紧蹲下身,抓起那张能依稀察觉到灵气流转的雷符,掏钱的时候,突然动作停顿,问道:“该不会是掉包了,这会儿卖我一张假符吧?”

  陈平安脸色不变,加了一个字:“滚蛋。”

  汉子权衡一番,瞪大眼睛反复查看那张雷符,这才丢下六枚雪花钱,然后起身就走,走了十数步后,开始撒腿狂奔,应该是担心陈平安反悔。

  这下轮到陈平安有些犯嘀咕了,一枚枚捡起雪花钱,仔细掂量一番,都货真价实,不是假钱啊。

  陈平安收了摊子,包裹轻了许多。返回渡船。

  陈平安打算下一处继续当包袱斋,所以到了屋子里边,片刻不停埋头画符。

  修行一事,岂可懈怠!

  不过连画了十数张符箓之后,水府那边就有了动静。陈平安只得停笔。

  刚好渡船正式起程,又有云上城一景不可错过。

  只要有渡船停靠云海,云上城就会有此举动,应该可以跟渡船这边赚些零散神仙钱。

  陈平安走出屋子,有云上城修士乘坐三艘普通符舟,在这座特殊云海之上抛撒大网,捕捉一种专门喜欢啄云的飞鱼。飞鱼本身,当然亦可卖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欣赏着那幅画卷。就像那渔翁船家的撒网捕鱼,欸乃一声山水绿,不过此处是那云海白。

  之后,离开了水霄国版图上空,来到临水狭长的北亭国地界,其间又途经一座香火袅袅却无一个道观佛寺的还愿山。

  世间的善男信女,有祈愿,便有还愿。许多原先烧香的地方,可能离乡千里,许多虔诚老人,实在是年老体衰,或是有病在身无法远游,就会托付家族年轻子弟,走一趟不算太过遥远的还愿山,烧香礼敬神佛。

  北俱芦洲的还愿山不止一座,反观宝瓶洲和桐叶洲,则无此例。

  陈平安没猪油蒙心,在这儿当包袱斋,而是下船去烧了香。只是既无许愿,也无还愿,就只是烧香礼敬山头而已。

  还愿山后山有一条倒流瀑,陈平安在那边观看许久,也没能琢磨出个道理来。

  深潭那边还有一座出鞘泉,每逢刀客剑修在水畔拔刀剑出鞘,便有一口泉水仿佛应声激射升空。

  当然中气十足的,扯开嗓子高声大喊,也会有泉水飞升。不过就没了那份意境,而且泉水散乱,不如刀剑出鞘那种仿佛凭空出现“一线天”的奇妙风景。

  陈平安在观看倒流瀑的时候,也没少打量那些被人硬生生吼出来的一道道泉水。

  背后那把鞘内剑仙,剑气微微涟漪。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咱哥俩能不能别这么幼稚?你好歹拿出一点仙兵该有的风度,对不对?”

  那把剑仙这才安静下来。

  大概是半仙兵被说成仙兵的缘故?

  陈平安有些忧愁,落魄山的风水,难不成真是被自己带坏的?

  道理讲不通啊。

  自己能跟裴钱、朱敛相提并论?近一点,鬼斧宫杜俞才算精于此道吧?

  陈平安烧过香,见过了倒流瀑和出鞘泉,便返回了渡船。

  他还在犹豫一件事情,那就是要不要中途下船,人生第一次去主动寻宝。

  先前在渡船之上,有修士窃窃私语,说起了北亭国新发现一座仙家洞府之事。不过那拨修士都觉得不用去了,水霄国的云上城、彩雀府,还有北亭国等数国的许多强人,以及那些消息灵通的山泽野修,一定早就动身了。几个修士言语,让他们这些谱牒仙师最忌讳的,就是那帮野狗刨食的山泽散修,一个个求财不惜命,真要有了冲突,往往非死即伤,不值当。再者这类近乎公开的仙家机缘,还算什么机缘?

  陈平安算了一下,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路线固定,大概一月一次,都会经过彩雀府桃花渡和云上城,以及北亭国的河伯渡,所以如果下船,差不多会耽搁一月光阴。最终在河伯渡,陈平安还是下了船。

  这趟游历,就当是学那化名鲁敦的鹿韭郡读书人,寻仙探幽一回。

  简简单单一次没有半点胜负心的访山,陈平安竟是破天荒有些紧张,因为习惯了莫向外求。

  至于那座无名之山的确切路线,不难知晓,自有修士带路。

  陈平安往身上贴了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他如今伤势差不多痊愈,虽然暂时还不算恢复到巅峰,但是再吃顾老前辈三拳,还是可以不死的。

  陈平安隐匿身形,跋山涉水悄无声息,若是朱敛、裴钱瞧见了,肯定要发自肺腑地称赞一声神出鬼没了。

  这天夜幕中,陈平安正坐在高枝上休憩,他突然睁眼,收到了来自刘景龙的飞剑传信。

  信上内容,依旧字数不多,就两句话:顾祐、嵇岳皆死。顾祐于心口处画出一道远古锁剑符,封禁嵇岳本命飞剑片刻,以命换命。

  陈平安给剑匣喂养一枚神仙钱后,传信飞剑瞬间离去。

  陈平安抱着后脑勺,抬头远望飞剑离去之路。

  等到刘景龙北归更多,路途一远,传信飞剑就很容易一去不复还了。所以,这就是刘景龙闭关破境之前的最后一次飞剑了。

  陈平安坐在树枝上,有些事情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谈不上太伤感,可又有些失落,便只好怔怔无言,也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