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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晨钟暮鼓无炊烟(2 / 2)


  片刻之后,陈平安身形骤然拔高。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蛟龙。

  这条蛟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它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和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此时蛟龙的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越发紧实坚韧,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实则却是左撇子。

  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篙尾端轻轻点地,不屑道:“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轻轻跃起,抡起竹篙,便是一竿重重砸地,蛟龙溅起的数十丈巨浪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篙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竹篙,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双脚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则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

  陈平安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屈,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他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李二的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花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篙,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被竹篙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

  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陈平安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在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的湖水灵气粉碎,直向陈平安落水处冲去。他身形骤然横移,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弧弧相生,几近为圆,令人眼花缭乱,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不然习武又修道,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即使已经是练气士,也不能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也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拳不重,却更快,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就多吃几拳。

  没有,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是少数。像她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曳,都死活迈不过门槛,不得登堂入室。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遗。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行到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隐隐约约,李柳察觉到了一丝异象,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浩然天下西北,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个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个女子满头青丝中夹杂着的一根白发,也能够尽收眼底。

  只是纵有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也终究有看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须圣贤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所谓的散心,便是每隔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乡约碑文,看一看经过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因这一小动作,立即就破了功,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一片金色云海蓦然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处,陈平安猛然停步,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向高处出拳。

  一拳过后,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被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怎样,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狮子峰山主黄采,站在开山老祖李柳身边,轻声笑道:“陈先生这一拳下去,狮子峰算是彻底出名了。”

  李柳难得在黄采面前有个笑脸,道:“黄采,你不用刻意喊他陈先生,自己别扭,陈先生听见了也别扭。”

  黄采知晓自己师父的脾气,点了点头。

  有一世,李柳随手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孩子,让他随便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收为唯一的嫡传弟子,后来师徒两人,就在狮子峰开山立派。李柳兵解离世后,当时刚刚成为年轻金丹境地仙的黄采便挑起了大梁,狮子峰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屹立不倒,当年那个瘦如竹竿、脑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终也成为北俱芦洲著名的强大元婴。

  李二突然说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里面那件还算好,其余三件,不太吃得住拳,破损得有些厉害。”

  还好,陈平安在撑船返回渡口之前,脱掉了那些已成累赘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面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芦洲都要听说狮子峰出了个喜欢穿娘们衣裳的纯粹武夫。

  陈平安这一拳打散金色云海,将一份浓重武运留在北俱芦洲。先前李二得知陈平安的决定后,没有刻意与陈平安多说一些内幕,没必要,说了反而弄巧成拙,兴许会让陈平安出拳多出一丝拳意杂质。他只说心生感应的那一小撮北俱芦洲武道之巅的九境、十境武夫,都会感到几分快意,无论这些宗师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对今日狮子峰山巅的这个年轻人,生出几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庙,都会对此人心怀感恩。不说别人,只说与狮子峰黄采熟悉的儒家圣人周密,便要高看陈平安一眼,觉得对自己的脾气。

  李柳想起先前陈平安的花哨穿着,忍着笑,柔声道:“我会帮着陈先生修补法袍。”

  李二呵呵笑。

  李柳无奈道:“爹,瞎想什么呢?”

  李二说道:“没瞎想,就是觉着下山就有酒喝,高兴。”

  陈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飞剑初一和十五之上,最终飘然落地。

  李二说道:“先在山上养伤半旬,等你稳固了金身境,我再帮你开开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诸多武夫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变化,趁热打铁,比较稳妥。”

  陈平安苦笑道:“李叔叔,我这会儿头晕目眩,一想到练拳,就犯困,容我缓缓,先缓一缓,到时候再说。”

  李二笑着摆摆手。

  陈平安与黄采抱拳,致歉道:“一直没有机会感谢黄山主。”

  黄采摇头道:“陈公子不用客气,是我们狮子峰沾了光,暴得大名。陈公子只管安心养伤。”

  陈平安脸色古怪,告辞离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说道:“暴得大名?这不是个贬义说法吗?黄采,当年就要你多读书,光顾着修行了?听说你与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关系不错,能聊得来?”

  黄采有些无奈,道:“师父,我从小就不爱翻书啊。何况我与周山长打交道,从来不聊文章诗词。”

  李柳摇头道:“白瞎了小时候那么一颗大脑袋。”

  黄采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脑袋,这才想起自己小时候,面黄肌瘦,大雪纷飞,沿途乞讨,然后就遇上了在大雪里缓缓而行的师父。

  回忆起往事,黄采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当年自己年纪还小,追随师父一起远游,来到了这座山,当时并没有山名,灵气也一般,但是师父却选了此山作为开山立派之地。到了山巅,她瞥了眼身边的孩子,突然就说以后这里便叫狮子峰了。

  当时师父难得有些笑意。

  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宁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不会太过陌生。这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看见当年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这会儿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黄采如果不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神的师父,黄采转移了视线。在他印象中,师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他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道:“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有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个元婴境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自嘲道:“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李二要陈平安只以纯粹武夫的金身境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他唯独要求陈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但陈平安拒绝了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刘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奇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里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哪怕她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花乱坠,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那些凡俗女子,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里,其实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在铺子里买去的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须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只在后院陪着柳婶婶多聊天便是。”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端茶上桌的时候,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开口第一句话便问:“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家乡那边一些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妇人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但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山崖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里,陈平安拿出笔墨纸,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旁的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干净青衫、笑脸温和的年轻人,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只是个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眼神低敛,神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这些年,一想起这些就挺难受的。”

  妇人对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是愧疚,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重“欸”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恨声道:“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只听到妇人的絮絮叨叨。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神色认真,一丝不苟地提笔写字。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陈平安一程。

  李柳手里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是小镇特产,里面当然还有三件被她亲手修缮过的法袍。

  妇人小声念叨道:“李二,以后咱们闺女能找到这么好的人吗?”

  李二想了想,道:“难。”

  妇人一脚踩在李二脚背上,拿手指狠狠戳着李二额头,一下又一下,骂道:“那你也不上点心?就这么干瞪眼,由着平安走了?喝酒没见你少喝,办事半点不牢靠,我摊上了你这么个男人,李柳、李槐摊上了你这么个爹,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咱仨上辈子没积德?”

  李二闷不吭声,当然没敢躲避。

  妇人叹了口气,悻悻然收手,不能再戳了,自己男人本就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再不小心给自己戳坏了脑袋,还不是她自个儿遭罪吃亏?

  小镇大街上,两人并肩而行。

  李柳轻声道:“陈先生,黄采会带你去往渡口,船可以直接到达太徽剑宗周边的宦游渡,下了船,离着太徽剑宗便只有几步路了。率先造访太徽剑宗的问剑之人,是浮萍剑湖郦采。这种事情,就是北俱芦洲的老规矩,陈先生不用多想什么。”

  说到这里,李柳笑道:“忘记陈先生最重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但是我对于合情合理的规矩,理解得还是太少太浅,远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礼。”

  李柳对此不予置评,主要还是不愿指手画脚。

  李柳问道:“陈先生难道就不向往纯粹、绝对的自由?”

  陈平安笑道:“其实也会羡慕那种无拘无束,但是我一直觉得,没有足够认知作为支撑的那种绝对自由,既不牢固,也是灾殃。”

  两人走过大街拐角,前方不远处,便站着施展了障眼法的狮子峰老元婴山主。

  李柳将挽在手中的包裹摘下,陈平安也摘下竹箱。李柳本来想着让他站着便是,她来打开竹箱,见此情景便递去包裹,笑道:“陈先生怕人误会?其实街坊邻居已经很误会了。”

  陈平安将包裹放入竹箱,重新背在身后,笑着没说话。

  最后李柳以心声告之,道:“青冥天下有座玄都观,是道家剑仙一脉的祖庭,观主名为孙怀中,为人坦荡,有江湖气。”

  陈平安答道:“感谢李姑娘赠我一颗定心丸。”

  黄采陪同陈平安一路闲聊,到达渡口,然后道别。陈平安最终乘坐一艘雕梁画栋如阁楼的仙家渡船,去往宦游渡。船上人不少,其中不少都是奔着太徽剑宗去的,正在渡船上议论纷纷。这很正常,既然那位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已经出关破境,紧接着就会是三场惊世骇俗的剑仙问剑,分别是女子剑仙郦采、董铸,与那位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这是现在北俱芦洲的头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们还聊到狮子峰的那场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都在猜测是狮子峰处心积虑隐藏了一个纯粹武夫,还是某个过路客人。

  陈平安去了自己的船舱,打开竹箱,准备取出三件法袍,收入咫尺物,但是打开包裹的时候,却发现里面除了柳婶婶准备的各色吃食、特产,还有一枚翠绿欲滴的精致玉牌,被李柳施展了山水禁制,故而灵气不彰显,陈平安才没有事先察觉。陈平安叹了口气,蹭吃蹭喝蹭拳不说,还蹭了这么贵重的一件回礼,哪有自己这么当客人的。

  玉牌铭文为“老蛟定风波”。把玉牌与法袍都收了起来,陈平安开始继续炼化三处关键窍穴的灵气。

  一路无事。

  到了那座离着太徽剑宗不过三百里距离的宦游渡,陈平安发现人满为患,果然都是赶来凑热闹的修道之人。

  在渡船进入太徽剑宗地界后,陈平安便飞剑传信刘景龙。

  在渡船这边,没见到刘景龙,陈平安只看到了那个割鹿山出身的少年——白首。

  白首飞奔过来,在人流之中如游鱼穿梭,见着了陈平安就咧嘴大笑,伸出大拇指。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乐呵?”

  白首哈哈大笑道:“姓陈的,你是不是认识一个云上城叫徐杏酒的人?”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认识。”

  白首捧腹大笑,道:“好家伙,姓刘的如今可风光了,一天到晚都要招呼登山的客人。一开始听说那徐杏酒,投了拜山帖子,自称与‘陈先生’认识,姓刘的硬是推掉了好些应酬,下山去见了他,我也跟着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家伙也学你背着大竹箱,客套寒暄过后,便来了一句:‘晚辈听说刘先生喜欢饮酒,便自作主张,带了些云上城自己酿造的酒水。’”

  白首说到这里,已经笑出了眼泪,道:“你是不知道姓刘的那会儿脸上是啥个表情,是上茅厕没带厕纸的那种!”

  陈平安哀叹一声,道:“这个徐杏酒,听风就是雨,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误会了。”

  白首高高举起双手,重重握拳,使劲摇晃,道:“姓陈的,佩服佩服!”

  陈平安小声问道:“你师父这会儿很忙?都忙到了没办法来迎接我,于是就派遣你这么个小喽啰来凑数?”

  白首龇牙咧嘴道:“姓陈的,你才小喽啰!老子如今在太徽剑宗,那是人见人夸的天纵奇才,姓刘的每天都要偷偷烧高香,庆贺自己收了我这么个好弟子。”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白首竟是没躲过,怒道:“别没大没小啊!姓陈的,我是卖你一个天大的面子,你我才能够以兄弟相称,你再得寸进尺,就自个儿去太徽剑宗,我不稀罕给你带路。”

  到了太徽剑宗的山门,刘景龙板着脸站在那边。

  陈平安颠着竹箱,一路小跑过去,笑道:“可以啊,这么快就破境了。”

  刘景龙扯了扯嘴角,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比起陈大剑仙一口气破了武夫修道两瓶颈,差远了。”

  陈平安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白首没好气道:“你们有完没完,一见面就相互拍马屁,有意思吗?”少年嘿嘿坏笑道:“咋个不拎出两坛酒,边喝边聊?姓刘的,这次可要悠着点喝,慢点喝。”

  少年是佩服那个徐杏酒,他娘的到了山上茅屋那边,那家伙一坐下,二话不说,一顿咣咣咣牛饮啊,连喝了两壶酒,若不是姓刘的拦阻,看架势就要连喝三壶才算尽兴。

  三人一起缓缓登山,一路上刘景龙经常与人打招呼,却也没有刻意停步寒暄。

  陈平安忍住笑,问道:“徐杏酒回了?”

  刘景龙无奈道:“喝了一顿酒,醉了一天,酒醒过后,总算被我说清楚了,结果他又自己喝起了罚酒,还是拦不住,我就只好又陪着他喝了点。”

  陈平安哈哈大笑。

  刘景龙冷哼道:“下不为例。”

  陈平安偷着乐,与白首轻轻击掌。

  白首觉得姓陈的这人有意思,以后可以常来太徽剑宗嘛。

  他自己不来,让别人带酒上山找姓刘的,也是不错的,特带劲,比自己每天白天发呆,晚上数星星,有趣多了。

  太徽剑宗占地广袤,群峰耸立,山清水秀,灵气盎然,陈平安无法御风远游,便取出那符舟,刘景龙乘舟带路,一起去往他们师徒的修道之地。

  那是一处享誉北俱芦洲的形胜之地。

  在茅屋那边,白首搬了三条竹椅,各自落座。

  刘景龙突然说道:“借我一枚谷雨钱?”

  陈平安抛过去一枚谷雨钱,好奇问道:“在自家山头,你都这么穷?”

  刘景龙接住了谷雨钱,双指拈住,另外一手凌空画符,再将那枚谷雨钱丢入其中,符光散去钱消失,然后没好气道:“宗门祖师堂弟子,钱物按律十年一收,若是急需神仙钱,当然也可以赊欠,不过我没这习惯。借你陈平安的钱,我都懒得还。”

  陈平安转头望向白首,道:“听听,这是一个当师父的人,在弟子面前该说的话吗?”

  白首刚想要落井下石来两句,却发现那姓刘的微微一笑,正望向自己,白首便将言语咽回肚子。他娘的你姓陈的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子还要留在这山上,每天与姓刘的大眼瞪小眼,绝对不能意气用事,逞口舌之快了。刘景龙先前说过,等到他出关,就该仔细讲一讲太徽剑宗的规矩了。

  陈平安对白首笑道:“一边凉快去,我与你师父说点事情。”

  白首不肯挪动屁股,讥笑道:“咋地,是俩娘们说闺房悄悄话啊,我还听不得了?”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咔嚓作响,微笑道:“白首,我突然发现你是练武奇才啊,不习武有点可惜了,我帮你喂招?”

  白首“呸”了一声,道:“老子好好的剑仙都不要当,还乐意跑去习武练拳?”说完起身去别处晃荡了。

  这座山头,名为翩然峰,是练气士梦寐以求的一块风水宝地,位于太徽剑宗主峰、次峰之间的靠后位置,每年春秋时分,会有两次灵气如潮水涌向翩然峰的异象,尤其是丝丝缕缕的纯粹剑意,蕴含其中,修士在山上待着,就能够躺着享福。太徽剑宗在第二任宗主仙逝后,就一直没有让修士入驻此峰,历史上曾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主动开口,只要将翩然峰赠予他修行,就愿意担任太徽剑宗的供奉,宗门依旧没有答应。

  那姓刘的不知好歹,迟迟不愿离开太徽剑宗祖山,搬来翩然峰,说是习惯了祖山那边的老宅子。等到跻身元婴境剑修后,被祖师堂那边隔三岔五催促,这才过来开的峰,结果就是搭建了一座破茅屋,算是开辟出府邸了。因为姓刘的在此闭关,原本太徽剑宗的所有弟子每年都可以来此瓜分灵气,今年开春时分便不敢来了。后来白首跑了趟祖师堂,将姓刘的吩咐下来的言语,与一位和颜悦色的老祖师说了一通,来山上的年轻修士才又多了起来,不过相较于以往的热闹,人人安静修行,不言不语,只是专心淬炼剑意。

  当时其实是翩然峰半个主人的白首,没有丝毫动静,经常双手抱臂,在茅屋小板凳上枯坐。

  所以太徽剑宗的年轻修士,越发觉得翩然峰这位刘师叔、师叔祖,收了个好生古怪的弟子。

  在白首离开后,陈平安便将大致游历过程,与刘景龙说了一遍。众多人与事,都没有藏掖,只是详略不同。

  刘景龙耐心听完之后,帮着查漏补缺,就像是两人在复盘围棋。

  当提及贺小凉与那清凉宗,与白裳、徐铉师徒二人的恩怨时,刘景龙说道:“如今寻常的山水邸报尚未传出消息,事实上天君谢实已经返回宗门,先前那名与清凉宗有些交恶的弟子,受了天君训斥不说,还立即下山,主动去清凉宗请罪,回到宗门便开始闭关。在那之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杨氏、水龙宗、浮萍剑湖,本就利益纠缠在一起的三方,分别有人拜访清凉宗,云霄宫是那位小天君杨凝性,水龙宗是南宗邵敬芝,浮萍剑湖更是宗主郦采亲临。如此一来,且不说徐铉作何感想,琼林宗就不太好受了。”

  陈平安皱眉道:“那么传闻白裳要亲自问剑太徽剑宗,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

  刘景龙笑着点头,道:“一来白裳心高气傲,本就不会仗着境界与辈分,欺负我这么个新晋玉璞境,哪怕没有这档子事,他愿意出剑,其实也谈不上坏事。二来就像你猜测的,白裳当下确实是有些压力,不得不主动与我太徽剑宗结下一份香火情,帮忙免去那个‘万一’,毕竟北俱芦洲瞧我不太顺眼的剑仙前辈,还是有的。有了白裳压轴出剑,再有之前郦采、董铸两位前辈,这三场问剑,我刘景龙只会大受裨益,而无性命之忧。”

  陈平安笑问道:“这么大的喜事,不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刘景龙破天荒点了点头,伸出手。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疑惑道:“成了上五境修士,性子转变如此之大?”

  刘景龙接过酒壶,微笑道:“不是庆贺你我各自破境,而是庆贺还能再次重逢。”

  陈平安的走渎之行,并不轻松,一名元婴境剑修破开瓶颈,亦如此。两人能够都活着重逢,比那破境,更值得喝酒。

  刘景龙愿意喝这样的酒。

  两人手持酒壶,轻轻磕碰,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突然轻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

  刘景龙笑道:“也就酒还行。”

  白首看似晃荡去了,其实没走远,一直竖起耳朵听那边的“闺房话”。少年打了个激灵,双手抱住肩膀,埋怨道:“这俩大老爷们,怎么这么腻歪呢?不像话,不像话……”

  白首觉得那个姓陈的,可真是有些可怕到不讲道理了。果然,割鹿山有位老前辈说得对,天底下数闷声狗咬人最凶。如今这位好人兄,不就还是原来那么点境界,却有如此经历和能耐了?可是说起那十境武夫的喂拳,挨揍的好人兄,言语之间,仿佛就跟喝酒似的,还上瘾了?脑子是有个坑啊,还是有两个坑啊?

  从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首,想起自己当初跑去刺杀这位好人兄,都有些心悸后怕。惹不起,惹不起。自己以后与他言语,要客气点,与他称兄道弟的时候,要更有诚意些。等到他成了金丹境地仙,同时又是什么九境、十境的武夫宗师,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少年耳边突然响起刘景龙的言语:“偷听了这么久,作何感想,想不想喝酒?”

  白首一本正经道:“喝什么酒,小小年纪,耽误修行!”

  陈平安啧啧道:“不愧是刘景龙的弟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比我的开山大弟子差多少。”

  白首这就有些不服气了。说我见风使舵,我忍了,说我见风使舵的本事还不如人,真是没办法忍。他转头大声道:“姓陈的,你弟子姓甚名谁,你帮我捎句话给他,就说我翩然峰白首,哪天有空就要会一会他!文斗武斗,道法拳头剑术,随他挑!”

  陈平安笑道:“文斗还行,武斗就算了,我那开山弟子如今还在学塾念书。”

  白首摇摇头,道:“算他走狗屎运!”少年大步离去,脚下生风,十分潇洒。

  如今少年还不晓得因为这几句无心之言,今后要挨多少顿打,以致他将来那句脍炙人口的口头禅,便是“祸从口出啊”。

  陈平安喝过了酒,起身说道:“就不耽搁你迎来送往了,再说了你还有三场架要打,我继续赶路。”

  刘景龙也没有挽留,似乎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说道:“关于剑修的修行之法,一点自己的心得,你闲暇时可以翻翻看。”

  陈平安接过收入袖中,问道:“在你们太徽剑宗,我驾驭符舟远游,可不认得路,只能直来直往,会不会有麻烦?”

  大宗门,规矩多,尤其是剑修林立的宗门,光是修士御剑的轨迹路线,便有大讲究。

  刘景龙微笑道:“你还知道是在太徽剑宗?”

  陈平安故作惊讶道:“成了上五境剑仙,说话就是硬气。换成我在落魄山,哪敢说这种话。”

  陈平安一拍脑袋,想起一事,掏出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钱袋子,沉甸甸的,装满了谷雨钱,是与火龙真人做买卖后留在自己身边的余钱,笑道:“一百枚,若是便宜,帮我买个七把八把的恨剑山仿剑,若是死贵,一把仿剑超过了十枚谷雨钱,那就只买个一两把。剩余的,再帮我去三郎庙买些好物件,具体买什么,你自己看着办。”

  刘景龙点头答应下来。

  然后陈平安驾驭符舟,返回宦游渡口,要去往趴地峰见张山峰。

  在升空之前,陈平安对那在翩然峰上散步的白首喊道:“你师父欠我一枚谷雨钱,时不时提醒他两句。”

  白首方才还想着要在姓陈的面前讲点规矩,这会儿又忍不住骂了句粗话。

  茅屋那边,刘景龙赞赏地点点头,有点徒弟的样子了。

  太徽剑宗诸多山峰之上,三三两两的女子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神色雀跃。

  相较于男子修士好奇那个年轻人的修为、境界和背景来历,女子修士议论的内容,截然不同。

  她们听说那个能够让刘师叔、师叔祖亲自出门迎接的贵客,是个身着青衫、持行山杖、背着个大竹箱的男子后,便都忍不住询问长相如何,风度如何。远远见过两人登山的女子修士,憋了半天,说“凑合”,于是便有其余女子哀怨不已,都觉得自家那个小师叔、师叔祖,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翩然峰那边,刘景龙当然打死都想不到宗门内的晚辈们,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便是他听说了,肯定也想不明白,估摸着还是会向陈平安请教一番,才能破开迷障,豁然开朗。

  白首返回茅屋,问道:“他这就走啦?姓刘的,他是不是根本没把你当朋友啊?”

  刘景龙笑道:“等你以后也有了朋友,自然就知道答案了。”

  白首说道:“我跟姓陈的,就是朋友啊,不打不相识,相见恨晚,把酒言欢,称兄道弟……”

  刘景龙摆摆手,道:“我们去趟祖师堂。”

  白首立即病恹恹了,嗫嚅道:“明儿去,成不成?”

  刘景龙没说话。

  白首腹诽不已,却只能乖乖跟着刘景龙御风去往主峰祖师堂。

  一般来说,姓刘的只要说过了一件事,兴许这个过程中会很絮叨,但说完后便不再多说一个字,这时就该轮到他白首去做事了。

  御风而游的时候,白首发现姓刘的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掏出一只大钱袋子,晃了晃,似乎是在听声音数钱。

  刘景龙微笑道:“还好,不是九十九枚。”

  白首问道:“怎么回事?”

  刘景龙只说“没什么”。

  白首竟是有些醋意,这姓刘的,与那好人兄,闹哪样嘛。

  陈平安没有想到张山峰已经跟随师兄袁灵殿下山游历去了。待客之人,是白云一脉的峰主,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亲自来到山门向陈平安致歉。

  陈平安得知火龙真人还在睡觉,便说这次就不登山了,下次再来拜访,请求老真人原谅自己的过门不入,以后再来北俱芦洲,肯定事先打声招呼。

  老神仙也没多说什么,神色和蔼。老神仙亲自将陈平安一路送到渡口,这才告别返山。

  陈平安乘坐一艘去往春露圃的渡船,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到了春露圃,可以直接去往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骸骨滩。

  但是在这期间,陈平安需要中途下船,先走一趟青蒿国,这是一个小国,没有仙家渡口,需要走上千余里路。

  李希圣如今就在青蒿国的一座州城里,住在一条名叫洞仙街的地方。

  陈平安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太徽剑宗后没多久,便有一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绿竹行山杖,乘坐一艘返程的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骸骨滩。

  先生南归,学生北游。

  那少年到了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开鬼蜮谷小天地的某处天幕,朝着京观城头顶,砸下了一阵无比绚烂的法宝暴雨,完事之后,收了法宝就跑路。

  京观城英灵高承不知为何,竟是没有追杀那个白衣少年。

  披甲高坐于白骨王座之上,高承皱眉不已。为何见着了此人,自己原本断断续续的那股心神不宁,就越发清晰了?高承非但没有再次冒冒失失以法相破开天幕,反而破天荒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拘束。

  木衣山脚下的壁画城,那少年在一间铺子里,想要购买一幅廊填本神女图。他可怜兮兮地与一名少女讨价还价,说自己年纪小,游学艰辛,囊中羞涩,实在是瞧见了这些神女图,心生欢喜,宁肯饿肚子也要买下。

  少女见他言辞恳切,眼神真诚,瞧着若是由着少年再这么诉苦下去,估计他就要泫然欲泣了,便无可奈何地破例给了个低价。结果那少年谈妥了价格后,面露感激,大袖一挥,说道:“铺子里的神女图,就按照这个公道价格,我全包了!”

  少女目瞪口呆。

  那个臭不要脸的白衣少年转过头去,腰间佩刀的披麻宗宗主竺泉,笑吟吟站在不远处,道:“这位小兄弟,气魄很大嘛。”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怀抱绿竹杖,做无辜状道:“那可不,我是我家先生的得意弟子。这位姐姐,何方人氏?”

  竺泉瞧着那行山杖,有些神色古怪,问道:“你家先生,该不会是姓陈吧?”

  崔东山笑脸灿烂,道:“姐姐真是神仙啊,未卜先知。”

  竺泉打趣道:“我可从没听他提过你。”

  下一刻,竺泉便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奇了怪哉,这家伙方才在京观城高承头顶,乱砸法宝,瞅着挺欢快啊,可是这会儿,眼前的俊美少年,皱着脸,眼泪哗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