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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迢迢渡银汉》:大师兄姓左(2 / 2)


  青冥天下,位于天下中枢重地的那座白玉京顶楼。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一手负后,一手手掌向上摊开。他低头凝视掌心,慢悠悠地行走在白玉莹莹的危耸栏杆上。

  栏杆下的廊道之中,站着两位飞升境的道家仙人,他们屏气凝神,毕恭毕敬,绝不敢开口惊扰掌教的神游天外。

  年轻道人收起手,哀叹着死了算数,身体向外一歪斜,坠入白玉京外的滔滔云海中,笔直坠落。

  两位飞升境仙人纹丝不动,相视一笑,习惯就好。

  陈平安在屋顶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养剑葫芦就放在身边。若是以往,陈平安肯定第一时间跳下屋顶,去查看昨夜放在屋内桌上的槐木剑匣。但是今天,陈平安只是缓缓收起那件衣服,细细折叠,并不着急,因为他相信木匣就在那里。陈平安相信那个老舟子。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别在腰间,盘腿而坐,转头望向东方,朝霞灿若绮。

  他此时的心境,与先前离开蛟龙沟追赶桂花岛时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心猿意马,飘忽不定,一个心有拴马桩。

  陈平安站起身,欣赏着朝霞。他曾经在一本山水游记里读到过“朝霞散彩羞衣架”的句子,真不知道读书人怎么能想出这么美好的意象。

  陈平安突然转头望向圭脉小院外边,有一个桂花小娘装束的妙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棵绿荫稀疏的桂树下,仰头对着一条树枝上的桂叶,伸手指指点点,估计是在猜测树叶的单双数。陈平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定睛一看,咧嘴一笑,大声道:“姑娘,是三十二片叶子!”

  少女茫然转头,看到屋顶上那个小剑仙后,脸颊绯红,看来天上的朝霞也会多眷顾一些美人。

  被人发现自己偷懒的桂花小娘,忍住心中娇羞,问道:“公子这会儿要吃早餐吗?”

  陈平安笑道:“好咧,劳烦姑娘多拿些,饿着呢。”

  桂花小娘眨了眨眼眸,陈平安的身形飘落小院,倏忽不见踪影,少女心情也蓦然好了起来。之前几天,虽然这个小剑仙也是客客气气的,可她还是怕得很,总觉得自己做了丁点儿错事纰漏,哪怕他肯定不会去桂姨那边告状,可一定会被他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他当初叮嘱她,不见任何人,她便老老实实挡下了许多前来拜访的客人,硬着头皮拒绝了一拨拨山上神仙,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和挂落。

  陈平安吃过了早餐,开始在院中练拳。练了一上午的撼山拳走桩,下午则独自练剑。依然是做出握剑的架势,手中却无剑,主攻伐的雪崩式居多,因为陈平安觉得这一招剑术很畅快。陈平安跻身第四境之后,精气神开始内敛,六步走桩的步伐,看着轻飘飘,好似飞鸿踏雪泥,但是每一次微妙的急促停顿,拳意罡气倾泻,尤为迅猛。

  转入练剑后,陈平安发现练拳和练剑的运气路线截然不同,但是那点“意思”是共通的,这让陈平安越发心安,因为他发现勤勉练拳就是修行,而且可以修行很多东西。李希圣当时在落魄山竹楼前画符的时候,就说过画符即修行;阿良给人一拳打落人间,在鲲船上也说过,练拳到了极致,就是练剑。

  晚上陈平安练习剑炉立桩。吃宵夜的时候,桂夫人没有让那个桂花小娘出面,而是亲自拿来食盒。

  桂姨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如何开口。陈平安率先开口说道:“桂姨,这次我帮范小子保住了桂花岛,你能不能帮我飞剑传信给他,就说我很喜欢这间圭脉小院,以后这里就归我了?桂姨,我觉得范小子不会太小气,但是范家长辈多半不会答应,到时候你帮我说说?”

  桂姨满腹狐疑,仔细打量了一眼少年,看其神色不似作伪,一时间百感交集,笑道:“范氏祠堂那边,敢不答应的话,那桂姨就拖着范小子一起去喊冤,一个泼妇骂街,一个满地打滚,肯定能成。”桂姨坐在陈平安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掩嘴而笑,“桂花岛单独划拉出一间小院,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稀罕事。桂姨这就亲自起草一份地契,按照衙门规矩,一式两份,咱俩先画押,先斩后奏,到时候让范小子往祖宗祠堂里头一丢,撒腿就跑,管那帮老头子愿不愿意。”

  陈平安笑道:“桂姨,地契就不用了,我们之间不用这个。”

  桂姨凝视着少年的眼睛:“真的不需要?”

  陈平安与她对视,点头道:“真的。”

  妇人微微叹息一声,突然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这个姿色平平却气度雍容的桂夫人柔声笑道:“你跟范小子的岁数差不多,那次挑竹泛舟,是英雄气概,今天又这般……唉,真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心肠都要酥了。”

  陈平安还拿着筷子,身体歪斜,有点像铁符江畔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他倒是没多想,只觉得桂夫人说了自己的好话,可好在哪里,陈平安还真不懂,什么女子心肠酥不酥的,到底是个啥讲究?又是文人的比喻不成?而且桂姨这种表达朋友善意和长辈慈祥的方式,确实有点不妥,好在他俩辈分差了太多,相信外人就算瞧见了,也不会多想。

  桂姨松开陈平安,微微一笑,看着少年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双眼茫然的可爱模样,桂姨眯起眼,这个素来端庄的妇人,破天荒露出一抹娇俏妩媚的动人神色,打趣道:“哎呀,原来跟范小子一样,是个孩子。”

  陈平安有些尴尬,就只好低头吃饭,偶尔喝酒。

  桂姨笑着起身离开,结果在门口看到一个笑容玩味的提酒老汉。老汉满身酒气,晃荡着酒壶,大步走入院子,嚷嚷着什么酒为欢伯,除忧来乐,蟾兔动色,桂树摇荫。

  桂夫人无奈一笑,不以为意,姗姗而去,桂树树荫一路相随。

  舟子老汉突然一扫醉色,正色道:“陈平安,我师父突然来到了桂花岛,指名道姓要找你,说是要捎话给你,你见不见?我只能确定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坏人,从来慈悲心肠,但是我不能确定,这么一个大好人会不会做一次坏事。之所以不愿登山来到这间小院……”老汉突然有些难为情,“照理说,我这个当徒弟的,应该为尊者讳……算了,还是说给你听好了,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算是桂花岛渡船的第一个舟子,打龙篙也好,那些折纸车马高楼也罢,都是他传下来的规矩。后来师父消失不见,只在五百年前出现过一次,顺手收了我这么个记名弟子,看得出来……师父他老人家对桂夫人,有些念想,只可惜不知为何惹恼了桂夫人,使得桂夫人不准师父踏足桂花岛半步。”

  老舟子突然说道:“我猜测师父他老人家,就是道家典籍里记载的那个撑船人,一次出海就数百年,给……你说的那个人撑船的。所以这次他来找你,我只帮着通风报信,去不去,陈平安你自己好好想想。”

  陈平安略作思量,点头道:“去。那个陆……”

  老舟子赶紧挤眉弄眼,拦下陈平安的话头,压低嗓音道:“被某些人直呼名讳的话,道法通天的圣人便会心生感应。你想一想,寻常市井门户,为何经常被告诫,不许喊逝去长辈的姓名?难道只是出于礼仪?没这么简单。”

  陈平安“嗯”了一声,与老舟子一起下山。

  老汉开玩笑道:“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陈平安故作神秘,轻声道:“别人害不害我,我也有些感应。前辈,这莫不是说我有圣人潜质?”

  老汉忍俊不禁,圣人与上五境练气士,其实算是两种人,想要成为圣人,尤其是诸子百家中的三教圣人,哪怕只是十境修为的圣人,恐怕比起练气士跻身玉璞境也要难得多。

  下山之后,靠近那个熟悉的渡口,陈平安和老舟子感到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桂夫人站在渡口,衣袖飘飘,超然世外,好像正在阻止一个中年汉子的停船登岸。

  桂夫人是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主人,自然知晓两人的靠近,不愿再跟此人纠缠不休,便疾言厉色,对那个神色木讷的中年舟子怒喝道:“赶紧走,要聊天,去海上聊,你休想踏足桂花岛!否则我便与你拼命了。”

  相貌粗朴的中年汉子,正是先前在剑修左右脚下撑船远游的船夫,也是陈平安身边那名老舟子的传道恩师。

  中年汉子本是雷打不动的闷葫芦性子,可渡口这位桂夫人却是他的死穴所在。眼见着妇人如此不近人情,头一遭如此凶他,憨厚汉子只觉得天崩地裂,人生好没滋味。汉子急眼了,丢了竹篙,连连跺脚,哀号道:“嘛呢,嘛呢!不就是那次被你拒绝后,受了恁大情伤,喝醉了酒后,酒壮怂人胆,偷偷跑去抱了几下那棵桂树嘛,那也是情难自禁,情有可原啊……我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啊,连我家先生都说我老实憨厚。”

  桂夫人气得不行,冷笑道:“哟哟哟,环环相扣,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搬出靠山,厉害啊,这套措辞谁教你的?”

  汉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失得一干二净,沉闷道:“神诰宗的小祁……”

  桂夫人伸手怒斥道:“你一个大老爷们,还有没有一点担当和义气,人家祁真帮你出谋划策,你就这么出卖人家?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滚!”

  中年汉子如遭天谴,一屁股坐在小船上,手脚乱晃,嚷嚷道:“么(没)法活了!人生么(没)得意思了!”

  老舟子停下脚步,死活不愿再往前走一步,伸手捂住脸,不想看这一幕——恩师如此丧心病狂,实在是当弟子的天大耻辱。

  老舟子猛然转身:“走了走了,再瞧下去,我这点破碎道心,哪怕先前运气好,没被老蛟打烂,如今也要还给师父了。”

  汉子对老舟子喊道:“小水桶,见着了师父,也不打声招呼?”

  被喊破幼时绰号的老舟子停下脚步,“唉”了一声,他转身后坚决不与师父对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作揖行礼,说了句“师父万寿,弟子拜别”,就赶紧跑路了。

  陈平安一路前行,走到桂夫人身边,双方点头一笑。陈平安在渡口岸边蹲下,望向那个看一眼自己又看一眼桂夫人的汉子,有点毛骨悚然,心想这汉子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啊,怎么像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妇人,看自家男人和顾璨娘亲时的眼神?陈平安恍然大悟,瞧着挺老实一人,怎么这么小肚鸡肠呢?难怪桂夫人不喜欢。

  陈平安问道:“找我有事?”

  中年汉子便将之前对剑修左右说的那番话,再大致重复了一遍。

  开诚布公之前,汉子轻轻跺脚,竹篙弹地而起,被他握在手心,他重重一敲船板,以惊世骇俗的神通瞬间造就了两座小天地,小的那座,在他和陈平安的咫尺之间,更大一些的,则一口气囊括了整座桂花岛。如此一来,恐怕就算是倒悬山的某些道士,和婆娑洲的圣人都无法查探此处。毕竟他是掌教陆沉的记名大弟子。

  不愿接下剑修左右一剑,或是在桂夫人面前跟无赖汉子差不多,并不意味着此人的实力不强,道法不高。

  桂夫人知晓此人的根脚,所以并不奇怪,身旁那座小天地中,两人身影模糊,双方言语更是不会泄露丝毫。

  陈平安听完之后,点头道:“好的。”

  中年汉子缓缓道:“你不愿成为我家先生的关门弟子?你若是答应下来,我便欠你一个天大人情。”

  陈平安看着这个汉子,干脆坐在渡口边沿上,摘下养剑葫芦,只是喝酒,并不说话。

  汉子一手持竹篙拄地,仰头望向高空,轻声道:“先生从未将我当作他的弟子,我只是一个早年帮他撑船的仆人。虽然他的几个嫡传弟子来此方天地游历的时候,都会主动找我,还愿意喊我一声大师兄,可是我心知肚明,先生素来嫌弃我驽钝,资质不好,连一个‘情’字都割舍不掉。我在大海上找了无数年,想要循着先生的足迹,去往那座青冥天下,向先生正式拜师学艺,可是先生一直不愿见我。你今天如果愿意答应先生,先生心情就会好,他就会见我,我确定。”

  陈平安懒洋洋地笑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先生想要收的弟子,是现在的我,而不是成为他弟子后的我。”

  汉子伸手拍了拍脑袋,还是想不明白,恼火道:“我被你说得糊涂了。怎的,你们这些先生的弟子门生,为何说话都是这般稀奇古怪,好不爽利。哪怕是北俱芦洲的谢实,说话也文绉绉,骂人的话都藏在夸人的话里头,害我过了一百多年才回过味来,晓得当时他原来是在骂我不开窍,所以才会不被桂夫人喜欢。”汉子随即唉声叹气,“还是怪我太笨,怪不得别人太聪明。”

  陈平安喝了口酒,笑道:“怎么不怪这个世道呢?”

  汉子站在小舟之上,少年坐在渡口之边,两人刚好平视。汉子咧嘴一笑。

  陈平安转移话题:“你弟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不管管?好像之前他还到过元婴境,后来跌回了金丹……”

  汉子没好气道:“我是他师父,又不是他爹,五百岁的人了,还要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不成?”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放下,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悬停空中,然后右手往右一拉,两手之间,像是有一把看不见的尺子:“我说的道理,在这一头,你说的道理,在这一头,好像都有道理,但是你的道理,其实无法反驳我的道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道理,不该一下子走这么远。”

  陈平安右手缓缓向左移动,在中间点了一下,然后在左右又各点了一下,微笑道:“你的道理,如果只是到这附近,可能才算真正的道理,可以左右偏差些许……但是当道理站定在对的位置上,又该如何衡量道理的轻重和大小呢?你知不知道术家?不是阴阳术的术,而是术算的术,再加上法家,有了这两把更小的尺子,就有用了……”

  汉子淡然道:“你别想坏我大道!”他手持竹篙,再次重重一敲船板。

  陈平安笑容灿烂,因为自己又对了。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不再故弄玄虚和无中生有。昨夜梦中,他做了一个梦,读了一夜书,杳杳冥冥,玄之又玄。

  汉子好像也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有些懊恼,他挠挠头,倒也没有拿陈平安撒气。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桂夫人看着呢。你这么对待自己弟子,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是不是这个理儿?”

  汉子顿时开窍,眼睛一亮,犹犹豫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叠由简陋草绳穿孔而串联在一起的金册:“这是好不容易才从一处海底捡来的,交给小水桶,记得一定要当着桂夫人的面交给他,能做到吗?”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说几句好话都成。”

  汉子笑道:“那你方才算计我的事情,我就不记在账本上了。”

  陈平安接过金册,看也不看,小心翼翼地放入袖中,瞥了眼看似咫尺之遥、实则根本不在一座天地的妇人——她正在眺望海上明月夜,神色迷离。陈平安收回视线,有些好奇,小声问道:“你辈分这么高,活了这么多年,为啥独独钟情于桂夫人?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大道阻碍是那个‘情’字,可你竟然还乐在其中?”

  汉子给戳中了心窝,没好气道:“关你屁事!”

  陈平安提着酒壶在岸边踱步,问道:“我们说话,桂夫人听不见吧?”

  汉子点头。

  陈平安仍是压低嗓音道:“桂夫人气质当然好极了,可容貌嘛……应该算不得太……出众吧?你俩之间的故事,跟我说道说道?比如你当初为何喜欢她,她为何嫌弃你,如何才算喜欢一个人,又是怎么个分分合合,你是怎样惹恼了桂夫人……我好引以为戒……哦不对,我是想说帮你出谋划策!你是不知道,我认识许多姑娘,对于男女情爱十分了解!”

  汉子翻了个白眼,道:“喜欢一个人,若是能说出恁多门道来,还算个屁的喜欢。跟你这俗人说话,真是没劲,小水桶那是瞎了狗眼才愿意跟你喝酒。”

  陈平安龇牙咧嘴。

  汉子突然伸手使劲捶打胸膛,信誓旦旦地道:“还有啊,桂夫人在我心目中,那就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天底下谁也比不得。你小子以后说话给我小心点,再敢说她的坏话,我一竹篙把你打成傻子!”汉子对陈平安吐了口唾沫,“什么眼光,看不出半点美丑!”

  中年舟子以竹篙拨转船头,独自撑船离开,一瞬远去千百丈。

  陈平安拍了拍胸口,高兴地喊了声桂姨后说道:“走,我从老前辈师父那边,给他讨要了一本秘籍。”陈平安不忘给那中年男子说好话,而且说了两句,“是个大气的男人,就是有点太实诚。”

  桂夫人点头笑眯眯道:“嗯,就是容貌算不得太出众。”

  陈平安咽了口口水,僵硬地转头望向早已不见踪迹的一人一舟,那汉子真是不厚道……

  桂夫人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显然没有真的生气,柔声道:“看什么,走了。”

  两人沿着山路并肩前行,桂夫人随口问道:“再过一个月就要到达目的地,陈平安,你在倒悬山有熟人吗?没有的话,去剑气长城会有些麻烦,我们范家和桂花岛的招牌在那边不太管用。而且在倒悬山,有些事情,哪怕有钱,还真没办法让鬼推磨,因为……”说到这里,桂夫人略作停顿,“那位道老二订立了一些古怪规矩,千年万年,从未有人能够越过雷池半步。”

  陈平安不太相信:“从来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桂夫人叹气道:“历史上很多人尝试过,事后他们的尸骸神魂都被某位道家大天君丢入倒悬山的一座小雷泽当中了。那些人几乎都是首屈一指的修道天才,九大洲的豪阀子弟,宗门仙家、诸子百家的高人……没一个有好下场,谁都改变不了那位道人的决定。”

  看来当初倒悬山大天君在蛟龙沟现出金身法相时,施展神通隔绝了天地,好让桂花岛看不出半点真相。

  陈平安忧心忡忡地向桂夫人大致描述了那位道人的模样,桂夫人一脸惊讶:“你是如何认得这位倒悬山大天君的?”

  陈平安咧咧嘴,苦笑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白虹划破夜空,从桂花岛上空掠过,有人撂下一句话:“桂花岛所有人登上倒悬山,一律免去过路钱,若是有人想要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一样不用花钱。”

  陈平安猛然抬起手臂,握紧拳头,开怀笑道:“他赢了!”

  一个月之后,桂花岛乘客已经可以远远看到那座在空中倒悬的山岳的雄伟轮廓。

  大海之上,每隔一段不远的距离,就有各式各样身形壮观的跨洲渡船。

  随着时间的推移,倒悬山显得越来越巍峨。

  问过桂夫人后,一天天未亮,陈平安就偷偷摸摸离开圭脉小院,坐在山顶那棵桂花树的高枝上,晃荡着双脚,使劲仰头望去。

  陈平安坐在高枝上,笑着随意出拳,身体左歪右扭。树底下有个一大早就来到山顶的年轻女子,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是觉得这个家伙傻了吧唧的。”

  有大山倒悬天地间,山峰指向南海之水。

  陈平安坐在祖宗桂树的桂枝头,痴痴望向那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心想宁姑娘就是从这里出发,游历浩然天下的,听说婆娑洲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一个大洲,不知道刘羡阳以后会不会来这里看一看。

  桂花岛距离真正的倒悬山地界,还有约莫半天的航程。四周往来的渡船千奇百怪,驮碑大龟负重前行,晶莹剔透的蚌壳浮游海面,比打醮山更巨大的鲲船缓缓降低高度,一片彩色云海底下簇拥着无数喜鹊,一排排仙鹤青鸟拖曳着一栋高楼,桂花岛身处其中,半点也不算惊奇。

  陈平安突然转身低头望去,又看到了那名年轻女子,身材婀娜,容颜秀美,头戴珠钗,身着衣裙,腰系彩带……

  可是陈平安有点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这种感觉,比起在破败寺庙看到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还要来得直截了当。因为陈平安看到了那名“美人”的喉结。

  谈不上讨厌,就是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挠挠头,直直望向那名喜爱红装的男子,心里头那点疙瘩芥蒂一扫而空,反而有点怀念。

  以前在龙窑当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就认识一个被人嘲笑为娘娘腔的汉子。汉子性情怯弱,走路扭捏,说话的时候爱抛媚眼,跷兰花指。在姚老头当窑头的龙窑里,这个汉子最受歧视,好不容易攒下银钱买了新鞋子,保管当天就会被其他窑工踩脏。他也不敢说什么,都默默受着。在龙窑里,照理说他跟不招人待见的陈平安,本该同病相怜才对,但是很奇怪,喜欢哭哭啼啼的汉子到了陈平安这边,胆子立即就大了,成天拿话刺陈平安,说话阴阳怪气,陈平安从不搭理他。汉子好几次管不住嘴,不小心给姚老头的正式弟子刘羡阳撞见,刘羡阳直接给他一耳光,扇得他原地打转,他立即就老实了。回头他还会偷偷往刘羡阳屋里塞一些吃食糕点,一包包油纸扎得比店铺伙计还要精巧。那汉子大概对刘羡阳这个板上钉钉的未来窑头,既道歉赔罪,又谄媚讨好。

  龙窑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他一人一剪刀熬夜裁剪出来的,便是街巷妇人见着了,都要自愧不如。天晓得这汉子若真是女子,女红得有多好。

  陈平安那会儿当然很讨厌说话阴损的娘娘腔,害怕自己一个收不住手,一拳就将他打得半死。当时的陈平安,已经跟随老人走遍了小镇周边的山山水水,砍柴烧炭更是家常便饭,加上每天练习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术,其气力比起青壮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某次负责守夜的娘娘腔汉子,捅出一个天大娄子,一座龙窑的窑火竟然被他断了。大半夜他吓得直接跑了。他根本不敢往小镇那边跑,一个劲往深山老林里逃窜。

  这要搁在市井坊间,简直就是害人断子绝孙的死罪,脸色铁青的姚老头二话不说,就让几十号青壮去追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熟悉山路的陈平安当然也在其中。

  两天后,娘娘腔汉子给人五花大绑,带回龙窑,姚老头当场打断了他的手脚,打得皮开肉绽,白骨裸露。找到他的人,正是平日里他最奉承的一拨男人。

  没有任何人同情这个闯下泼天大祸的汉子,哪怕有,也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毕竟姚老头从没有那么生气。

  娘娘腔在被打之前就已经吓得尿裤子,给人按在地上后,浑身颤抖,再被人一棍子砸下去,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之后一顿乱棍,娘娘腔就像一条砧板上被刀剁的活鱼。娘娘腔就是娘娘腔,一直到最后昏死过去,从头到尾,半点男子的骨气都没有。

  娘娘腔竟然没被打死,在病床上躺了小半年,顽强地活了下来。

  其间很多窑工学徒都照顾过他,陈平安也不例外。很多人都不乐意接这份苦差事,便找陈平安代劳,陈平安在龙窑算是最好说话的。到头来,反而是娘娘腔最不喜欢的陈平安,照顾他最多,只不过两人一天到晚不说话,终究是谁也不喜欢谁。

  陈平安只是每天采药煎药,那个娘娘腔偶尔会出神,呆呆地看着窗户上发白的老旧窗纸,可能是想着哪天能够下地做活了,一定要趁着劳作间隙,换上一张张崭新漂亮的红艳艳的窗纸。

  可是明明已经大难不死的娘娘腔——这个在病床上硬是咬牙从鬼门关走回阳间的汉子,还是死了。

  是给一句话说死的。

  当时陈平安在门口煎药,背对着一个窑工和娘娘腔,前者笑着说娘娘腔你那天给打得衣服破烂,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蛋,真像个娘们。

  陈平安那会儿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龙窑的男人平日里骂这个娘娘腔的言语,比这话恶毒狠辣得多。娘娘腔几乎从来不敢跟人吵架,大概他就只会在私底下嘀咕一句:“敢骂我,信不信把你家十八代祖坟都炸了。”

  已经可以自己坐起身的娘娘腔,那天破天荒地跟陈平安聊了很多。大多是他在说,闷葫芦陈平安耐心听着。说起窗纸时,陈平安由衷地夸他窗纸剪得好,他便笑了。

  那天晚上,一向胆子比针眼还小的娘娘腔,竟然用剪子捅穿了自己的喉咙,还不忘用被子捂住自己,不让人进屋第一眼就看到他那副死状。

  后来甚至都没人敢把尸体抬出去,实在太瘆人太晦气了。

  好在陈平安见惯了身边的生死,对这些没讲究,他拽着刘羡阳一起,为娘娘腔的后事忙前忙后。其间既没有太多伤心,也没有什么感悟。守灵的时候,陈平安一个人坐在空落落阴恻恻的灵堂,没有半点畏惧,他在火炉旁喃喃道:“既然这辈子不喜欢当男人,那就下辈子投胎当个女人吧。”

  那天闲聊,娘娘腔问陈平安,为什么陈平安明明第一个找到了他,还要放过他,给他指出一条去往大山更深处的小路。

  陈平安说,他怕娘娘腔被抓回去后给姚老头打死,就娘娘腔这点芝麻胆子,到时候变成了厉鬼,谁都不敢报复,也就只敢报复他了。

  当时娘娘腔笑得特别开心。哪怕陈平安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娘娘腔当时笑起来的模样挺丑的,不过实在让人厌恶不起来就是了。

  桂花树底下那个姿容明艳的“年轻女子”,被一个家伙这么目不转睛地盯着瞧,气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忌惮伤及桂花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就要祭出那两把本命飞剑,乱剑戳死这个长了一双狗眼的家伙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拱手抱拳,致歉道:“对不住,有点走神了。”

  那人眯起一双好似吊挂着春色春光的桃花眼眸,伸出并拢双指,戳向陈平安,然后微微弯曲,挑衅意味浓郁至极。

  陈平安拍了拍身边高枝的空位,笑道:“作为赔罪,我先替桂夫人答应你,你可以在这边欣赏倒悬山的风景。”

  那人双手负后,扬起那张娇若春风的容颜,笑眯眯道:“你喜欢男人?还是说只要好看的,男女都喜欢?”

  陈平安一阵头大,使劲摇头。

  他当然只喜欢姑娘,而且只喜欢一个姑娘。

  桂花树底下那人,放在身后的双手附近,出现了一金黄一雪白的两缕剑气,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显而易见,若一言不合,他就要飞剑杀人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道:“说出来你可能会更加生气,你这样穿,很好看。”陈平安双手撑在树枝上,眼神澄澈,“这是我的心里话。”

  那人皱了皱眉头,默然离开,他没有离开山顶,而是站在观景台栏杆附近,眺望远方。

  陈平安从枝头一跃而下,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走了啊,如果你想去桂树上赏景,最好趁着现在人少,不然桂夫人可能会不高兴。”那人无动于衷。

  等到陈平安远去,他才回头看了眼桂树,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去更高处观看倒悬山。至于那两缕剑气,早已被他收入腰间那条彩带之中。

  它们其实并非剑气,虽然瞧着不起眼,却是两把品相极高的本命飞剑,分别名为“针尖”和“麦芒”。

  生而既有,是谓先天剑坯。

  而且一生下来就有两把本命飞剑的,是万中无一的剑修。所谓“万中无一”,重点不在那个“一”字,而在“无”这个字。

  他的飞剑品相好到吓人。他师父说他必然是上五境剑仙之资,否则就不会收取他做弟子了。但是需要多少年才能跻身玉璞境,师父没有说,他也没有问,因为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他更痴迷于大道推演术,只可惜师父说他在这条道路上走得不会太远,继承不了师门衣钵。师父和所有师兄弟都怂恿他去修习剑道,他其实知道,他们不是真的期待自己登顶剑道,独占鳌头,而是不怀好意,想着看自己笑话罢了。

  理由很简单——他恐高。一个恐高的剑修,像什么话。他如今偶尔驾驭飞剑,御风远游,从来不会高出地面两丈。

  他瞥了眼之前那家伙坐着的桂树高枝,觉得自己其实也傻了吧唧的。

  陈平安返回圭脉小院时,马致已经站在院中,笑脸相迎。原来之前陈平安主动去了马致养伤的院子,询问何时能够继续试剑。三天后圭脉小院就恢复原先的样子,马致帮陈平安试剑,金粟负责一日三餐,偶尔桂夫人会来到小院,也不打搅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坐一会儿,最多为两人煮上一壶茶。

  在这期间,陈平安拿出了那张栖息着枯骨艳鬼的符纸,桂夫人将符纸拿在手中,很快就将那名白衣女鬼从符箓中“抖搂”了出来。这个在彩衣国城隍阁气势汹汹的白衣女鬼第一次重见天日,就看到了一位元婴境的桂夫人、一位从地仙跌落至金丹境的老舟子、一位金丹境剑修马致,外加一个仇人陈平安。

  如果不是女鬼已经死了,恐怕就要魂飞魄散。

  最后在桂花岛这座小天地的“伪圣”桂夫人的帮助下,枯骨艳鬼发下神魂重誓,效忠于陈平安一甲子。作为报酬,她可以从那张没有灵气浇灌就会神魂点滴流逝的符箓中走出,“住入”槐木剑匣之内。古槐历来就有“槐宅”之说,不仅仅是草木精怪偏好千年以上的槐树,阴物鬼魅同样如此。

  临近倒悬山的一天夜幕里,星河璀璨,老舟子突然找到陈平安,带着他去往桂花岛山脚的渡口。陈平安到了那边,才发现渡口有一条年幼蛟龙攀缘着。蛟龙将头颅搁在岸上,大半身躯没入海水,它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充满了稚嫩的好奇和感激。

  老舟子蹲在岸边,啧啧称奇道:“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也就相当于人族六七岁的样子吧。桂夫人当时不愿为难这个无辜的小家伙,便只留下了龙王篓,将它放生了。不承想它好像无家可归,很快就追上了桂花岛,又不敢靠太近,整夜呜咽,绕着桂花岛徘徊不去。现在咱们越来越靠近倒悬山,小家伙大概知道再往前就必死无疑,就连白天都号得厉害。如果不是桂夫人可怜它,帮着它遮掩了气机,恐怕早就被山上那些怀恨在心的练气士剥皮抽筋了。”

  老舟子笑道:“陈平安,它好像是专程来找你的,就是不知是报恩还是报仇。虽然它年纪还小,可蛟龙之属生性冷血狡黠,不好说。”

  陈平安什么都没有说,掏出一颗普通蛇胆石,丢给幼蛟。它凭借本能将蛇胆石囫囵吞下,眼神好像有些茫然。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它回去。

  幼蛟转身回到海中,只是细细呜咽,仍是不愿离开桂花岛海域。陈平安想了想,竟是向海中丢出一大把普通蛇胆石。幼蛟疯狂翻涌,溅起巨大浪花,一颗颗吞下那些人间至味。

  陈平安站在渡口,对它说道:“以后好好修行。你今天受了我的恩惠,如果像那条老蛟一样喜欢害人,我就一拳打死你。”

  幼蛟重新游回渡口旁边,抬起头颅,瞪大眼睛,好像是想牢牢记住陈平安的面貌。片刻之后,它才一个后仰,重返大海。

  老舟子是见惯风雨的,感慨道:“你是好心,结下善缘,但是世事难料,善缘未必就会有善果。”

  陈平安眼神淡漠,望向星光碎碎如金如银的海面,轻声道:“如果是孽缘,那就一剑斩了。”

  老舟子想着自己那位不知又要消失几百年的恩师,还有师父让陈平安转交给他的那卷仙人遗留人间的金册,对于陈平安的神色言语,没有如何上心。

  大隋山崖书院。

  当年那些从大骊出关的同窗和同门,到了这座东山后,便注定不会再有机会朝夕相处了。

  这不李槐就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一个胆子很小的京城高门子弟,一个胆大包天的寒门调皮蛋,都比李槐岁数略大。三个家伙成天一起疯玩,不亦乐乎。

  林守一,如今痴心于修道,博览全书,在书楼和学舍之间来来往往,鹤立鸡群。

  于禄和大隋皇子高煊走得很近,成了好朋友,高煊越来越喜欢来书院陪于禄钓鱼。

  谢谢除了听夫子讲课,每天深居简出,心甘情愿地给崔东山当婢女。

  李宝瓶在上次又读过小师叔寄来的信后,好像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一天,她又逃课了,像一只灵活利索的小野猫,飞快爬到东山之巅的那棵大树上,坐在树枝上,背靠主干,脖子上还挂着那块刻有“武林盟主”的自制木牌。她觉得“武林盟主”四字还不够威风,又给刻上了“号令群雄”,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一块小木牌,给她刻满了江湖气的豪言壮语,都是从小说上摘抄下来的,比如“只恨这一生从无敌手”之类的。

  一个丰神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旁边的枝头,身形跟随树枝微微摇荡,他笑问道:“怎么了,生闷气?”

  入夏之后,便将红棉袄换成红色薄衫的小姑娘闷闷道:“没生气。”

  崔东山问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林守一他们离你越来越远了?”

  小姑娘没好气道:“离我远又没什么,以前在小镇学塾,我就不爱搭理他们。”

  崔东山会心一笑:“那就是为我家先生打抱不平喽?”

  小姑娘是直爽性子,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了:“嗯。”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唏嘘道:“人都会长大的,长大了之后,就会捡起一些新东西,丢掉一些旧东西,就这么丢丢捡捡,哗啦一下子,就老喽。”

  小姑娘怒道:“小师叔他们也舍得丢?!”

  崔东山转头望向一脸愤懑的小姑娘,微笑道:“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再说了,我家先生便是知道了这些,也不会生气。你气什么?没必要。”

  小姑娘双臂环胸,气呼呼的。

  崔东山转过头,望向脚下这座大隋京城:“你以后可能会认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说着闺房话一起长大,然后有一天她嫁人了,就会更喜欢她的夫君;你可能会遇到一个比齐静春更好的先生,然后有一天你就会觉得那位齐先生的学问,不是最大的;你将来可能会遇上……一个好少年,甚至比你的小师叔更好,然后你就会发现,现在的忧愁啊伤感啊,就只是这样了,到时候喝一两口酒,就跟着一起喝进肚子里,没了……”

  崔东山猛然转头,惊讶道:“小宝瓶,你竟然没有反驳我,再不说话,我可就没词往下说了啊!”

  小姑娘皱了皱那张漂亮小脸蛋:“我正忙着伤心呢!”

  崔东山哈哈大笑,向后倒去,刚好侧身卧在纤细的树枝上。他一手撑着脑袋,凝视着红衣小姑娘。

  将来总有一天,小姑娘的个子会变得很高,圆乎乎的小脸蛋会变得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还是会这么润润的,干净且有灵气,还是会穿着红色的衣裳,会纵马江湖畔,会饮酒山河间,会遇上开心的事、伤心的人。

  崔东山叹了口气,他有点愁。

  如果这么一个好姑娘,有一天真喜欢上了他家先生,会让人很犯愁的。

  可如果有一天,她最喜欢的竟然不是他家先生了,好像就会更遗憾了。

  崔东山侧过身,跷起二郎腿,开始闭眼睡觉。

  那些萍水相逢和人心离散,哪怕崔东山如今只是个少年皮囊,可毕竟那些坎坷和经历都在心头积攒着,不比大骊国师崔瀺少半点。

  他有句话没有告诉小姑娘——他崔东山,以及老崔瀺、左右、茅小冬等,甚至包括齐静春在内,当年都是在老秀才的树荫庇护下,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但是到最后,所有人都希望走出那片无比大的树荫,走出去的,反而还好,走出去的,人心就会慢慢变了。

  不远处的李宝瓶收起木牌,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幅画卷,画卷上边有名少年站在桂树下,正在朝她笑呢。李宝瓶一下子就没了忧愁,笑逐颜开,乐呵呵道:“学会喝酒的小师叔真帅气,等我长大一些,一定要让小师叔带我一起闯荡江湖!”

  小姑娘越想越雀跃,转头大声问道:“崔东山,喝酒难不难?”

  崔东山道:“你不能喝酒!”

  李宝瓶怒道:“为什么?!”

  崔东山幽怨道:“先生舍不得骂你半句,却会直接打死我!”

  李宝瓶叹息一声,摇头晃脑,怜悯道:“真可怜。”

  崔东山瞥了眼满脸笑意的小姑娘:“小宝瓶啊,麻烦你以后安慰人的时候,把幸灾乐祸的笑脸收起来。”

  李宝瓶做了个持印盖章的手势。

  崔东山哀叹一声,嘀咕道:“好心没好报。”

  倒悬山与大海之间,有一条条似水似云的“河道”悬挂在空中,以便所有渡船登山。许多可以御风的渡船一样需要先下降到海面,不可直接靠近倒悬山。

  桂花岛在一条河道底部的渡口停靠片刻,象征性地递交了类似通关文牒的丹书,并未缴纳那笔天价过路费,就开始沿着向上倾斜的河道往那座倒悬山驶去。

  有一个面容如中年男子的高大道人,站在一处悬崖之畔,他身后站着一名手捧拂尘的仙风道骨的消瘦老道士,拂尘上一根根金银两色的丝线尽是蛟龙之须。老道人轻声问道:“师父,需不需要弟子出手打烂桂花岛?”

  高大道人笑道:“愿赌服输,打架输几次,有什么丢人的?我又不是你师祖,一辈子从无败绩。”

  在这位倒悬山大天君说话间,有一个道士被人一拳从天外天打入青冥天下的那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