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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总有道理无用时(2 / 2)

  那些年轻扈从,一个个面无人色。

  钟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挠挠头,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便干脆不去费神了。他一想到今夜过后就没办法在这边蹭吃蹭喝了,便有些恼火。于是接下来,一个书生坐下来开始喝闷酒,一个腰间悬挂玉佩的书生出门而去,客栈大门对他而言好似并不存在,他一巴掌把刘茂打得在空中翻滚好几圈;一个仗剑书生直接化作白虹远远离去,找到了另外一位大泉皇子殿下,一脚踹翻在地,对着那张脸就是一顿猛踩。

  在书生的阴神、阳神各自出窍神游后,方圆千里之内,只要是阴物鬼魅,哪怕是那些淫祠神祇,皆不由自主地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世间万鬼,见我钟魁,便要磕头。

  走到二楼屋门前,裴钱已经快步跑过陈平安,率先打开门,很是狗腿。

  陈平安大步走入其中,裴钱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陈平安已经转头吩咐道:“你去跟客栈再要三间屋子,钱让九娘先记在账上,同时和魏羡说一声,我会闭关几天,在这期间谁都不见,你们五个最好不要离开客栈太远。”

  裴钱看着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哭笑不得。自己这副模样,像是没事的样子吗?随口道:“死不了。”

  裴钱小心翼翼关上房门,最后说了一句:“有事就喊我,就在隔壁呢。”

  陈平安点点头。

  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悬停在屋中,陈平安先取出了一摞涤尘符张贴在屋内各处,然后取出两只瓷瓶,一只丹红瓷瓶是陆抬赠送,可生白骨,飞鹰堡外山林一役,陈平安就亲身领教过这瓶丹药的妙用;另外一只则是杨家铺子的独有秘药,任你有天大的疼痛都可以止住,两次出门游历,遇到那么多山水神怪和魑魅魍魉,陈平安都没有机会用到,不承想在一座边陲小镇给拿了出来。

  陈平安脱去身上那件受损严重的法袍金醴,牵扯到许多血肉筋骨,疼得他满头冷汗。他坐在桌旁,伸手颤颤抖抖打开杨家药铺的素白瓷瓶,倒出一粒漆黑丹药,丢入嘴中强行咽下,还摘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青梅酒,然后才开始涂抹丹红瓷瓶里的浓稠药膏,双手、胳膊、肩头,又是一场折磨。

  李礼的强大大大出乎陈平安的意料,为了应付这场风波,他已经足够谨慎,除了武疯子朱敛,还接连请出了画卷中余下两人。可是没有想到李礼如此不讲理,练气士境界之外,体魄竟然足以媲美一位六境纯粹武夫。

  之前陈平安手边只剩下三枚谷雨钱,顺着老道人和背着金黄养剑葫的道童他们的想法,陈平安小赌了一把,往隋右边那幅最不会去动的画卷丢了一枚谷雨钱。果不其然,只需要一枚谷雨钱,藕花福地的女剑仙就姗姗走出了画卷,来到此处人间。

  显然,那道童是掐死算准了陈平安会最后请出隋右边。若非莲花小人儿“指点迷津”,按照陈平安自己的选择顺序,会是先请出败给丁婴的武疯子朱敛,之后才是开国皇帝魏羡、魔教卢白象、隋右边。那么需要足足十五枚谷雨钱的朱敛就是一个天大的下马威,说不定陈平安真有可能将其余三幅画卷束之高阁。

  陈平安坐在桌旁,闭上眼睛,双手自然下垂,却观想自己在以剑炉立桩姿态而坐,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如老僧入定,道人坐忘。

  两天后的正午时分,陈平安换上一身洁净衣衫,终于走出房门。他站在栏杆旁,发现一楼大堂有些古怪,古怪之处恰恰在于客栈过于风平浪静了:驼背老人坐在帘子边的长凳上吞云吐雾,小瘸子在擦拭桌凳,姚九娘在照顾一桌豪饮呼喝的客人,钟魁则坐在门槛边,眼神哀怨。

  如果不是陈平安敏锐察觉到两边屋内包括朱敛在内那四股绵长细微的呼吸,都要误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遇到什么申国公之子,什么蟒服太监。

  陈平安只觉得恍若隔世。这回生死一线间的武道砥砺,虽然比与丁婴一战收益要小,但感慨更多,大概与心境和胜负都有关系。

  率先走出屋子的“画中人”是朱敛,他依然身形佝偻,以笑脸示人,对陈平安抱拳晃了两下,说道:“少爷因祸得福,可喜可贺。”

  陈平安点头后,问道:“当时屋外那些骑军和姚家人?”

  朱敛凑到陈平安身边,低声笑道:“那个落魄书生是大伏书院的君子,一出手就镇住了三方人马,门外那位皇子殿下马上就带人离开了,只带走了小国公爷高树毅的尸体,至于御马监掌印太监的那具尸体提都没敢提一嘴。另外那位年长一些的皇子殿下跟匆忙赶来客栈的姚家边军根本就没敢来,掉头走了。等到客栈老板娘那些人醒来,这位君子就编了个理由,说公子你大杀四方,以拳服人,又有另外那位皇子插手其中,便大事化了。那位君子继续留在这蹭吃蹭喝,如果浩然天下都是这样的读书人,那也太有趣了。”他随后又聊了一些那场风波的细节。

  陈平安走向楼梯,疑惑道:“九娘他们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这也行?”

  朱敛笑道:“这位书院君子肯定跟三方打了招呼,不许泄露他的身份。”

  陈平安问道:“裴钱人呢?”

  朱敛指了指狐儿镇方向,道:“跟人借了些铜钱,在狐儿镇快活着呢。”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走到一楼后,径直走向门口书生。朱敛没跟上,挺像是个小门小户里的老管家,留在最靠近门槛的桌子旁边坐下。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摘下酒葫芦,递过去。钟魁摇摇头,直愣愣盯着姚九娘:“不喝,不是九娘亲手递给我的酒水,没个滋味。”

  陈平安收回手,自顾自喝了一口,问:“当时高树毅他们押送的犯人是南边北晋国什么人?”

  钟魁随口道:“好像是松针湖水神庙的余孽,以及正统山神金璜府君和他的妻子、门客。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给那位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一网打尽了,如果不是你横插一脚,囚车里头恐怕还要加上好些个姚家人。不过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烂摊子我来收拾,不用担心大泉王朝视你为敌。不过三皇子殿下也好,申国公府也罢,对你心怀恨意,我可拦不住,你要是连这些都应付不了……”

  陈平安笑道:“应付这些还好,相信大泉王朝不太可能出现第二位守宫槐了。”

  这个大泉刘氏王朝确实比起东宝瓶洲中部的梳水国、彩衣国,国势要强出一大截。至于那位印象不错的金璜府君为何突然从一国山神沦为别国阶下囚,陈平安并不感兴趣,更不会刨根问底,去管上一管。

  当陈平安说到御马监李礼,钟魁也有些脸色晦暗,似乎是一件挺大的烦心事。

  陈平安见他沉默,就转头望向客栈外边,犹不放心,站起身,来到官道旁,望向狐儿镇,担心裴钱在那边闹出幺蛾子。

  等到陈平安回到客栈,跟姚九娘要了一桌子饭菜,让朱敛去喊卢白象三人下楼。刚吃完饭,裴钱就晃晃荡荡返回客栈,很是开心的模样,见着了陈平安,便有些心虚,眼神游移不定。陈平安也没有细问什么,只问她吃过没有。肚子滚圆的小女孩摇头,便吃上了桌上的残羹冷炙。陈平安独自走出客栈,散步也散心。等到他走回客栈,就发现客栈给人堵住了大门,对着客栈里边骂骂咧咧,很是热闹。

  这群男女得有二十号人之多,青壮汉子满脸怒容,妇人叉腰骂人,一拨孩子倒是没心没肺,要么歪头舔着糖葫芦,要么偷偷拿弹弓打那酒招子。

  陈平安在人堆里待了会儿,愣是没听明白缘由,因为说的是狐儿镇方言。不过瞅着二楼裴钱见到自己后的慌张,陈平安心里有数了。

  裴钱原本蹲在二楼栏杆边,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当回事,还故意拿捏姿态恶心人,外边骂得越凶,她笑得越乐呵。

  好在那些狐儿镇男女到底没敢进客栈。小瘸子嫌吵吵闹闹太烦人,闷头闷脑收拾着酒桌上的残羹冷炙;驼背老人坐在远处抽旱烟;姚九娘坐在柜台后边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账房先生钟魁原本想要当个和事佬,结果给一个汉子使劲推了把,踉跄退回客栈,悻悻然走到柜台,装模作样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账本,挨了姚九娘一记白眼。

  等到陈平安板着脸跨过门槛,裴钱就想要溜回屋子,结果被陈平安喊住,要她下楼。她畏畏缩缩下了楼梯,不等陈平安问话,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

  按照她的说法,是自己去了狐儿镇,想要找药铺给陈平安买些药材,结果那边的同龄人就合伙欺负她一个外乡人,一开始是抢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给陈平安的糖葫芦,她忍了,说是读书读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为贵。那些人还喜欢跟在她屁股后头说难听的话,成群结队,还用石子砸她,她没搭理。后来她买了只蜻蜓纸鸢,又有人眼红,拽了她一把,害她放开了纸鸢,纸鸢就那么嗖一下飘出了狐儿镇,彻底没影儿了。她气不过,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个人都没能打过她,还要哭着回家喊爹娘长辈来打她,她又不傻,就赶紧跑了。再说了,那蜻蜓纸鸢要二十文钱呢,就这么没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儿镇外边找了大半天……

  虽然裴钱自己都没什么底气,扯谎的时候一直留意着陈平安的脸色,随时准备挨揍,到时候护住脑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给陈平安踹几脚、掐几把又不打紧,吃顿饱饭就又是一条好汉了。可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听完了裴钱的解释后才说道:“撒完了谎,再跟我说一遍真相,不说也可以,以后你就留在客栈,总饿不死你。”

  裴钱不说话了。

  陈平安去了柜台,姚九娘瞥了眼楼梯口的枯瘦小丫头,轻声笑道:“陈公子,你怎么教出这么个混世小魔头,差点把狐儿镇一条巷子闹了个底朝天,先是坑骗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家伙吓得不行,都信以为真,觉得她是咱们大泉京城来的公主殿下,只不过流落民间,迟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宫里头的。混熟了之后,她带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疯玩,倒是成了那边的孩子王,后来为了只纸鸢闹翻了,打得不可开交,好像最后她给一个赶过去的大人打了两下。若是寻常人,吃过亏就该收心回来,你家这位倒好,自称是我的远房亲戚,靠这个,花钱请了狐儿镇的几个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闷棍。之后更加无法无天,孩子们多是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大晚上闹鬼,莫说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给一个个吓得不敢熄灯。陈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儿镇还真闹鬼,为了这个,几个捕快守了整整一宿才将这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揪出来,结果你猜怎么着,愣是给你家丫头镇住了,不知道说了些啥,客客气气把她给送了回来。你还真别说,一帮披着官皮的捕快护着个小闺女走进客栈,确实挺像公主殿下的。”

  陈平安一阵头大,转头看了眼裴钱,没能瞧见她人,只看到一双腿,应该是坐楼梯口上去了。

  姚九娘掩嘴而笑:“花钱消灾,多大的事!小钱,撑死了十两银子。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掺和,交给我就行了,就公子你这好脾气,那些人更来劲,屁大点事,能给他们说成捅破天的惨事。”

  陈平安无奈道:“记账上,回头跟房账一起结。”

  姚九娘收敛笑意,正色道:“陈公子于我们姚氏有全族续姓之恩,还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岂不是要无地自容?”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一回事。”

  姚九娘还要说什么,只是陈平安已经说道:“今儿的事情,就劳烦夫人了。”

  姚九娘应承下来,姗姗走出柜台,一肘子顶开钟魁,从抽屉摸出了些碎银子,去往客栈门口摆平风波。

  位于边陲的狐儿镇鱼龙混杂,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来人往的,什么新鲜事没听过,心气还是有一些的,而且说不定就有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驼背三爷这样的。先前客栈闹出那么大动静,尤其是魏羡跟那拨练气士的你来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气象,从狐儿镇遥遥看来,热闹之外,当然就是敬畏了。后来又有彪悍骑队绕行北上,便有种种传闻流出,有说是客栈九娘这个喜欢勾搭汉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种说法的,多是狐儿镇的婆姨妇人;还有人说得更晦暗些,说狐儿镇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因为有妖魔盘踞,这次有真龙过境,妖气龙气犯冲,便有了那场斩妖除魔。

  姚九娘摇晃着腰肢往门口一站,外边的气焰便骤降。

  钟魁在柜台边笑问陈平安:“什么时候桐叶洲有你们这么大的江湖门派了?相当于‘宗’字头仙家豪阀的江湖门派。”说到这里,他自顾自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是新颖有趣。

  一夫当关的精悍汉子、嗜血暴戾的佝偻老人、拿大泉武将许轻舟喂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驭剑之术压制仙师徐桐的绝色女子。最关键的是,这四人在大战之中,无论是气势还是修为都在增长。当然,还要加上一个不是练气士却能御剑的年轻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点,抢了自己在九娘这边的风头,不然一定要跟他把臂言欢,称兄道弟。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坦诚以待:“我们不是桐叶洲人氏。”

  钟魁嗯了一声:“南婆娑洲那边来的?”

  南婆娑洲极为出名,哪怕桐叶洲是个眼高于顶的地方,小觑天下豪杰,可是对于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还是服气的,因为那边有个颍阴陈氏,有个几乎一人独霸“醇儒”称号的陈淳安。

  钟魁对南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碍于身份,以及恩师教诲,才久久没能动身游历。南婆娑洲除了颍阴陈氏,还有众多青史留名的形胜之地,钟魁都想要走一遭。桐叶洲太闷了,无论是山下百姓,还是山上修士,都不爱走动。

  陈平安指了指北边,钟魁眼前一亮:“可曾认识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陈平安给噎到了,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钟魁笑道:“多半是你认得齐先生,齐先生不认得你吧?没事没事,咱俩一样。”

  至于最近的北边邻居东宝瓶洲,钟魁瞧得上眼的大概就只有山崖书院齐静春的学问以及大骊国师崔瀺的棋术了。只不过听说骊珠洞天破碎下坠,那位齐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连钟魁的恩师都颇为遗憾,私底下对钟魁说齐静春若是在桐叶洲,绝不至于如此受辱,最不济也不会落得个孑然一身,举世皆敌。

  陈平安笑道:“边喝酒边聊?”

  就为了钟魁口中“齐先生”三字,他愿意陪此人喝上一壶。

  钟魁看了眼正在门口指点江山的妇人,低声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来,你要帮我说话。”

  陈平安点头道:“自然。”

  钟魁拎两壶青梅酒,以账房先生的身份使唤小瘸子给他们端了几碟子佐酒小菜,他则盘腿坐在长凳上,没个正行。

  陈平安问道:“听说先生来自大伏书院?”

  钟魁没当回事,随口笑道:“可不是,还是个君子呢,厉害吧?”

  陈平安敬了一碗酒。敬“君子”二字。

  钟魁赶紧伸手阻拦,只是陈平安已经一饮而尽。这位浪荡江湖的书院君子叹气道:“这也值得喝一杯?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陈平安记起了在梳水国遇上的那位书院贤人周矩,跟眼前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当时在宋老前辈的剑水山庄口诵诗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个口含天宪。

  读书人,读了不同的书,大概就会有不同的风采。

  钟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挡住门外练气士的汉子身上所穿的甘露甲,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兵家古籍上记载的‘西岳’,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传下来的?”

  陈平安心头微震,摇头道:“是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

  钟魁问道:“花了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钱,不贵,打算以后送人的。”

  钟魁笑道:“灵芝斋不识货,让你捡了个大漏。不过也正常,西岳给高人设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因为刚好书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凑巧熟悉这些甲丸传承的兵家内幕,当时又使劲瞧了半天,也会认不得。我劝你还是留着它,这么值钱的东西,何况它还有好多故事呢,随便送人太可惜了。”

  陈平安不置可否,好奇问道:“八副祖宗甲?”

  钟魁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问你,什么神人,承什么露?”

  陈平安摇头表示不知,钟魁笑了笑:“除了西岳,其余七副最早的甘露甲分别是佛国、花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大多数在战事中毁坏,彻底没了,留下来的不多,有据可查的,就只有山鬼和彩衣两件。别看你手上这副西岳很破烂了,相比那两副好不容易遗留人间的,已经算好的了,碰上识货懂行的,你只管往死里开价,保证赚个钵满盆盈。不过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护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实在是令人扼腕。为了这个,得喝一杯酒。”

  钟魁提起酒碗,率先仰头喝光,陈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

  钟魁自己主动说起了那场风波:“那两个皇子都不是什么好鸟,接下来你如果还留在大泉,自己悠着点。山下自有山下的规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头狗血。”

  陈平安点头道:“是这个理。”

  钟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宫槐的厮杀,再看看你今儿在酒桌上这么附和我,有些不适应。怎么,在家乡吃过书院的苦头,所以忌惮我这么个君子头衔?”

  陈平安哑然失笑,钟魁又道:“你那天说谁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觉得说得很好。至于要那小国公爷扪心自问,虽然听着更霸气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实有些……不讲礼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没办法的事情。”

  钟魁点点头:“确实,世道就是这样,身处粪坑,就觉得吃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盘菜,人家还不乐意吃。”

  陈平安听得咂舌。这是一位儒家君子会说的“道理”吗?

  钟魁感慨道:“可就算这个世道烂成了一个粪坑,也不是我们吃屎的理由。”

  这会儿陈平安一手拈着下酒菜,一手端着酒碗,总觉得有些别扭。

  钟魁发现陈平安的异样,连忙安慰道:“咱们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吧。”

  陈平安默默吃喝起来。跟这个家伙聊天,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想法。一时间,陈平安有些想念小宝瓶了。

  门口有姚九娘出马,麻烦很快得到了解决。

  如今客栈在狐儿镇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连进门嚷嚷的胆气都没有。

  陈平安谢过了姚九娘,就去了楼梯口。裴钱还坐在那儿圈圈画画,陈平安说了句“跟我来”,她就乖乖跟在后头,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错且知错的模样,可陈平安用膝盖想都知道后边的小女孩心里正偷着乐,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下一次裴钱去狐儿镇的那份趾高气扬。到了屋子,陈平安落座,裴钱没敢坐下,关了房门站在桌对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以后你就留在这里,我会给客栈一笔钱。”

  裴钱猛然抬头,怒气冲冲,正要说话,看到陈平安的冷淡脸色后,便又低下头:“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回头我就去狐儿镇,还给小梅一只屁帘儿,给她买个四十文钱的大蝴蝶,花花绿绿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们已经眼馋很久了,那么一帮吃串糖葫芦就跟过年似的穷崽儿可买不起,这次便宜她了。”

  陈平安问道:“你哪来的钱?”

  裴钱抬起头,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块儿,就二两银子。”

  陈平安问道:“那你怎么还?”

  裴钱怯生生道:“先一起记账上,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一点点还给你。”

  陈平安说道:“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这笔钱,你可以给客栈打杂,慢慢还给九娘。”

  裴钱皱着一张小脸,泫然欲泣。

  陈平安指了指房门,平静道:“出去。”

  裴钱狠狠抹了把眼睛,大声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欢那个叫曹晴朗的小书呆子,你一直在担心他!如果可以的话,你一定不会要我,只会把曹晴朗带在身边!他犯了错,你不会这样的,你只会好好跟他讲道理,还会跟他说,以后不要做像我这样的人!陈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开我!”她转身跑着离开,使劲摔门,回到自己屋子。

  陈平安开始思量此后的桐叶洲北行之路,毕竟那座去往东宝瓶洲老龙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如果绕路,就要多走上两三千里。如今与之交恶,自己一行人大摇大摆径直往北边走,换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这次被自己和钟魁打怕了,一个能够率军长途跋涉,深入敌国腹地,打杀别国府君和水神庙的皇子殿下即便不会铁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给自己制造许多麻烦。实在不行,那就只能绕道而行了。

  同一层楼,不提“闭关”的裴钱,魏羡正在屋内翻看一本购自狐儿镇的杂书。这位开国皇帝没亏待自己,还有酒有肉,桌上搁放着那枚兵家甲丸。大战之后,琢磨了半天,魏羡不得不惊叹浩然天下练气士的神仙手段,以及这方天地的天材地宝,匪夷所思。

  再过去,就是武疯子朱敛的房间,他正双手负后,弯着腰,绕着桌子一圈圈散步。

  卢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处举目远眺,腰间悬挂着那柄暂放在他这边的狭刀停雪,据说是一位元婴地仙的遗物,确实不是家乡那些所谓神兵利器能够媲美的。

  隋右边盘腿坐在床榻上,呼吸吐纳,那把痴心剑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出一幅已经空白的画卷,想起那夜一闪而逝的杀机,不由得苦笑起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下楼吃过了晚饭,楼上四位画中人,只有朱敛踩着点与陈平安一同就座,还帮着倒酒,卢白象三人都未出门。至于裴钱,始终待在屋子里,没有动静。

  陈平安独自出门,沿着去往狐儿镇的官道缓缓而行。他走在坑洼不平的黄泥路上,转头望向西边,然后转身走回客栈。

  他和一拨人差不多同时到达客栈门外,竟是有伤在身的姚氏家主,征南大将军姚镇,带着那个当初一起身陷险境的少年。除此之外,还有亲身经历过客栈风波的武学天才姚岭之及一个头顶帷幕的年轻女子。这些人身后五六骑不再是姚家边骑,而是无须刻意披挂甲胄的随军修士,这些投军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骊,应该会被称为武秘书郎。

  见到了一袭青衫长袍的陈平安后,神色萎靡仍然执意亲自赶赴客栈的老将军立即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陈平安身前,拱手道:“义士两次相救,我姚氏感激涕零!今夜拜访恩人,请受我姚镇一拜!”

  他说完就要对着陈平安一揖到底,陈平安赶忙拦下,免了这份大礼。只是拦住了姚镇,其余姚家子弟和与姚氏同气连枝的随军修士已经整整齐齐拜了一拜。

  姚镇脸色苍白。他是沙场磨砺出来的豪爽性子,直截了当问道:“不知我姚家应当如何报答?”

  见陈平安沉默不语,他笑道:“并非是看轻了公子的侠义心肠,而是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视而不见,姚家边军大纛上的那个‘姚’字就没脸面挂出去了。”

  陈平安也不客气,问道:“老将军可有办法让我避开朝廷耳目去到北方边境上的天阙峰?”

  姚镇问道:“恩公总计几人?”

  陈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话到嘴边,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镇略作思量,点头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过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数日,事后定然让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达北境天阙峰。”

  陈平安问道:“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姚镇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烦都熬过去了,这会儿已经没什么事情当得起‘麻烦’二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身轻松,虽然伤势不轻,一路骑马颠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语之间如释重负。只是他身后众人却一个个心情凝重,带着浓浓的不甘神色。

  姚镇似乎不太想走入客栈,提议与陈平安走一趟官道,陈平安自无不可。两人与众人拉开十数步距离,姚镇泄露天机,轻声道:“不敢欺骗恩公,我打打杀杀了一辈子,这次陛下开恩,允许我入京养老,就任兵部尚书一职,可以携带家眷、扈从百余人,所以恩公可以身处其中,我需要耗费几天,在军中先帮你们安置一个合适身份。实不相瞒,这百余人,朝廷肯定会仔细勘察,所以还需要恩公你们受些委屈。”他有些愧疚。

  陈平安想过之后,点头答应下来。

  能够护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陈平安也能够安心一些。

  姚镇第一句话其实说得不合官场规矩。入京赴任兵部尚书是平调,甚至绝不是什么贬谪。大泉王朝的兵部尚书是实打实的朝堂要津,许多大将军梦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对于姚镇而言,这辈子哪天卸甲下马了,那就是养老。

  再者,离开姚家世世代代扎根的南方边境去往京师蜃景城,也算背井离乡,以姚镇这个岁数,以及大泉南边定海神针的身份,大泉皇帝刘臻此举让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朝廷是准备保下姚氏了,或者说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姚氏甩出旋涡,赏了姚镇一个明哲保身、颐养天年的不错结局。

  大泉刘氏虽然到了这一代,皇子之争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寻常,可是当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纪轻轻就坐镇北边的大皇子,对于朝野声望都很看重。说句难听的,姚镇在边关老死病榻、战死沙场或是莫名暴毙都不出奇,唯独不可能死在天子脚下的蜃景城。因为传闻有一位大伏书院资历深厚的君子离开书院后,在蜃景城教书多年。

  姚镇不希望陈平安以为双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陈平安一行人护着姚家北上,便为陈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脉络,详细解释了如今姚家的处境为何已经算是脱离险境,这其中既有京师那位书院君子的功劳,更是客栈那位年轻君子的无形威慑。

  陈平安几乎没有说话,多是倾听老将军阐述。唯独一次询问,是关于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镇本是刻板之辈,比腐儒还要讲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被这次劫难彻底伤了心,行事风格变了许多,许多以前打死都不会与人坦言的大泉内幕如今云淡风轻便说出了口,想来除了伤心,老人其实还有些放心——放下心来安心养老了。

  此次北晋金璜府君和松针湖水神之争两败俱伤,坏了北晋国运根本,当初十数辆囚车当中就关着北晋五岳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皇子为此密谋了七八年之久,动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势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无异于武将开拓边疆千里,只可惜功亏一篑,坏在了边陲小镇客栈里头,御马监李礼死了,申国公独子也死了,一来一回,十年辛苦经营,不过是得了面子,伤了里子。

  夜色中,两人走在官道上,姚镇聊得很随意,将陈平安视为恩人,并未因为陈平安的年纪而感到别扭。

  在陈平安与姚镇在外闲聊的时候,客栈里边气氛诡异。

  姚九娘斜靠在门口,驼背老人破天荒喝起了小酒,钟魁坐在门槛上,抬头看着九娘的侧脸。整个客栈就一桌客人,隋右边、卢白象和魏羡都不喝酒,随便跟客栈点了三样菜。小瘸子也饿得慌,见还剩下个空位,就与三人坐在一桌吃饭,也不夹菜,只是扒着碗里的白米饭,还时不时偷瞄几眼对面那个女子。

  她长得真是比老板娘好看多了,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的女子?她背着剑,这就是江湖女侠吧。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路过客栈,那会儿他应该可以当个掌勺师傅了,不用再扫地擦桌端茶送酒。

  一想到这个,少年便觉得碗里米饭不比钟魁所谓的山珍海味差了。

  陈平安返回客栈的时候已经打烊,一楼只剩下钟魁。等关了门,钟魁主动邀请陈平安喝酒,却也不怎么聊天,各喝各的,喝完了钟魁就在柜台边打地铺,陈平安去二楼休息。末了,钟魁笑呵呵说酒钱就一块记在账上了,陈平安有些无奈,不明白一位修为通天的儒家君子为何偏偏要寄人篱下,活得这般窝囊。陈平安一路所见所闻,所谓高人认识了不少,可没谁这么不讲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悬山看门的捧剑汉子、当时给他和范二担任马夫的金丹老剑修其实都不算太平易近人。结果钟魁最后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钱难挣,屎难吃,只要不是花钱买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上,姚家人与客栈愈行愈远。

  那名头戴帷帽的女子与姚镇并驾齐驱。此时她掀开了帷帽,露出一张天生狐媚的绝色容颜,应该就是钟魁所说的姚家祸水了。虽然她相貌妩媚,可是气质清冷,一双桃花眸子一年到头都是天生风流的春意。

  姚镇因为有伤,并未策马驰骋。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越来越服老了。

  年轻女子轻声问道:“爷爷,怎么不进去看看九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这次还要去往京城,难道都不见一次面?”

  姚镇摇头道:“算了吧。”

  年轻女子扭头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岭之和仙之如今心里都不太好受。”

  姚镇笑道:“省得每天都觉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他们到了蜃景城,还要吃瘪。”

  年轻女子欲言又止,姚镇沉默片刻:“这样挺好了。”

  年轻女子忍不住问道:“爷爷,你心里头半点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吗?”

  姚镇没有回答,夜色中,他突然笑道:“以前听你说过一次,说那深沉厚重,聪明才辩,磊落豪杰,分别是几等资质来着?”

  年轻女子虽然疑惑不解,不知爷爷为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别是第一、三、二等。”

  姚镇笑问道:“那你觉得那个恩人是第几等?”

  年轻女子摇头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姚镇点了点头,转头道:“近之,你不该跟着去蜃景城的,不再考虑考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名为姚近之的年轻女子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说了……”

  不等她说完,姚镇瞪眼道:“说不得!以后到了京城,更说不得!”

  姚近之娇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纱,遮掩住那张容颜。

  之后两天,客栈与狐儿镇都太平无事。

  裴钱极少出门,就算出门觅食,也都故意错开陈平安。

  这期间,陈平安陪着钟魁坐在门槛上喝酒,钟魁说他要盯着狐儿镇,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

  陈平安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九娘,钟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窍这个说法来解释。陈平安又开玩笑问他到底有多喜欢她,钟魁唉声叹气,说也就那样了,喜欢得不多,所以他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九娘。

  陈平安算是没辙了。怪人一个。

  在姚家入京队伍来到客栈之前,隋右边敲开了陈平安房门,说要捎带几句话。

  两人相对而坐,隋右边缓缓道:“长生桥重建之后,如果想要跻身上五境,就需要炼化五件法宝,分别对应五行之属,补足五行。炼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陈平安问道:“比如?”

  隋右边似乎早有预料,或者说是让她捎话之人算无遗策,她几乎是以原话回答陈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铜钱,那颗金身文胆。再比如五行之木,可以是骊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神山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斩龙台,或是大骊王朝的五岳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胆石,甚至是一条腕上火龙。”

  最后,她补充:“这只是‘比如’。具体炼化何物,以及如何炼化,何时炼化,还需要公子自行定夺。”

  陈平安把隋右边送出房间后,便开始练习剑炉立桩。

  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桩沉沉入睡,做了一个怪梦。梦中有人挡在他身前,双臂已断,鲜血淋漓。这人弓着腰,背对着他,以嘴咬住刀柄,一种令人无法想象的横刀式。

  陈平安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使劲去回忆那个梦境,却只记得那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陈平安躺在床上犯迷糊的时候,客栈外边远处有一大一小在堆一个小土包,钟魁就蹲在那儿看,裴钱负责堆,还专门找了一块宽薄石片往“坟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后,满脸泥污的小女孩转头对钟魁郑重其事道:“这就是陈平安的坟墓,以后每年的今天,我们俩都要来祭拜一下!”

  钟魁纳闷道:“这算哪门子事?”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臂环胸,咬牙切齿道:“在我心里,陈平安已经死了啊!”

  钟魁哦了一声:“如此说来,这个小坟包可以称之为衣冠冢了。”

  裴钱皱眉道:“啥意思?”

  钟魁下巴搁在胳膊上,愣愣盯着小坟头和小墓碑,其实眼角余光在看着裴钱的那双明亮眼眸。他若有所思,似有所悟。